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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夏惠終於慢慢抬起頭來,微轉的眸光似冰水之色,幽涼而又深邃。滿殿無人得知我的到來,唯有他凝了眸直直望向我的方向,嘴角彎了彎,笑容雪般冰寒,卻絲毫不掩那炫目的美。我發愣時,他稍稍一挑眉,衝著我微微眨了眨眼,眉宇間儘是妖異至絕的得意之色。
小舅舅,我服你計策不斷,如今這一刻我才知藉手與齊謀晉在明,是幌子,聯晉謀齊卻是暗,南梁既不可得便索性讓它牽扯了東齊一起大亂……以財富換城池,讓伯繚放明姬,原以為是聰明人各有算盤,卻不知其中布局層層圈圈,真假不明,步步皆謀。
天下博弈的棋局上,無顏與明姬的婚約前後背里糾纏不斷,種種晦端暗潮皆藏其下,一步踏錯,一個不慎,便是整盤皆輸,且毫無翻身的可能。而這之前,無顏步步皆沒錯,甚至還將你數子。
錯只錯在,利用明姬之人聰明地看清了她的欲望和狠毒,卻沒有看懂她的懦弱和深情。
而如今你又把反敗為勝的賭注放在我和無顏的感情上……小舅舅,怕只怕,你又算錯了這一步。
殊不知我也是狠心之人,南梁既入東齊版圖,我即使放棄一切也不會再次拱手叫你奪去,更何況是還要賠上自己國家的盛興危亡。
不為其他,只因那人是我的無顏,而我是齊國的公主。
我腦中思 索不停,心裡苦笑不已。
半日,我終是深深吸了口氣,站穩了身子,挺直腰,略一昂頭,眸光睥睨笑望向殿間,口中淡聲道:「秦總管,勞煩您為本宮通傳一聲。」
「諾,」秦不思輕聲一應,隨後便扯了嗓子,高聲呼道,「夷光公主駕至明德殿!」
滿殿聞聲死寂。
而後諸人紛紛轉眸看我,千雙眼光如千道劍芒,齊齊直戳我的身上。
瞬間,殿間私語低低響起,唏噓短嘆聲不絕。
我本就死而復生是為天下至奇,兩次婚求無果是為天下至辱,再加今晚宴上前有夜覽挑釁求婚,後有無顏強硬回拒,早在讓秦不思通傳時我便知自己今日的境地是避無可避的尷尬和窘迫,然一步既邁出,我只能選擇獨站在那危危的浪尖上,承受著腳下無盡無止的浪起潮湧,承受著心中的割裂疼痛,臉上,偏偏還要表現得風情雲淡。
緩步踱至金鑾下,欲要行禮屈膝時,無翌卻連忙擺了擺手,歡喜道:「阿姐免禮。你來了便好,正說你的婚事,寡人不知如何是好,想聽聽你的意思。」
我直起身,蹙眉笑了笑,佯裝惘然不解:「婚事?不知王上所指為何?」
夜覽走來我身旁,清俊的眉眼間隱有憂慮和淺淺的愧色。見我望見他,他抿抿唇,開口說話時那憂色和愧色剎那不見,唯餘一臉淡定自如的笑意,堂堂然道:「穆侯欲娶公主為妻,命臣下前來求婚。」
「哦,」我輕聲一應,轉眸看看明姬和無顏,略作不悅,「今晚是夷光二哥的喜宴,不知駙馬是否覺得此刻談這事似乎時機有些欠妥。」
夜覽聲色不動,慢慢解釋道:「本是諸位在等夷光公主到來,一時無事,臣下以為趁豫侯與明姬公主新婚提及此事更是讓大家喜上添喜,所以才斗膽無忌,一時倒未思及有何不妥。」
我擰擰眉毛,笑望著他。
他直直看回來,眸光流轉,臉上笑意瞬間又深了幾分。
彼此的意思此刻皆不言而喻。我要止了這話題,他卻偏偏順著話往下糾纏不休。
想當初年幼時情同兄妹,此刻卻是為了各國利益竟當眾對峙如此,也是悲哀。他此舉若是晉穆的意思,那穆侯之心雖情深我知怕也有待商榷,畢竟所提時間著實不對。若不是晉穆的意思……能讓如此禍害留在自家權力中心任其為所欲為的,不是晉國危大,便是他危大卻不自知。
我低低一嘆,笑道:「駙馬只自顧自己料想結果,可曾想若夷光拒絕,那喜堂豈非要籠層陰影,壞了我二哥的好事,也再一次壞了穆侯的名聲?」
夜覽垂眸望著我,輕笑,不以為然:「夷光公主的意思是拒絕?」
我一揚眉,問回去:「你說呢?」
夜覽眸色一動,默了片刻,忽地卻改了口:「也罷,稍候臣下當以國禮再求也無妨。」
我笑而不語。
夜覽抱揖施禮,轉身,回到自己的案席。
我鬆口氣,轉眸看看四周,見鑾下右首空著的席案正欲踱步過去時,一個聲音卻又將我喚住:「夷光公主,素聞齊國有俗,喜宴上親者得給成婚者敬酒三杯,並予以大禮相贈已示祝賀恭喜。小臣適才已見齊國王上向豫侯及我國明姬公主敬酒三杯,尊稱兄嫂,並贈寶石以為賀禮,不知公主您,禮何在?敬何在?」
我頓住腳步,回眸看著說話的那人,沉默。
那人坐在前排,一身灰紅色的錦袍,面容蒼老清癯,目光無懼無畏地盯在我的臉上,神色間是絲毫不能退步的堅持和固執。
秦不思低聲提醒,道:「公主,這是前樑上大夫。」
我微微一頷首,正待開口時,無顏卻冷冷道:「夷光的禮物宴前已給過本侯,上大夫不必計較過甚。」
上大夫起身躬腰,道:「豫侯明鑑。梁國雖亡,臣民百姓卻不願以亡國奴的身份侍於齊下,若齊王族不能給予我國公主充分的尊重和禮待,南梁百姓心會寒,也會暗暗推算擔心自己的命運----是否從此就低於天下其餘諸國,是否從此再也不能抬頭做人、尊嚴行事。夷光公主先前託病遲來小臣可不管,因她婚配不定一事擾亂喜宴小臣亦可不問,但這婚事俗禮,若還不能一一做全,小臣實擔心我國公主在齊國宮廷的日子,也擔心南梁子民在齊朝下的生活。若是這般,南梁寧戰死,不降亡。」
他的話一落,諸南梁舊臣皆紛紛起身稱是,請求豫侯明斷。
我忍不住冷笑,瞥眸看無顏時,他卻神情不動,面容甚至較先前夜覽挑釁時還稍有緩和,鳳眸微凝,唇角輕勾,漫不經心的笑意下眸色詭譎變幻,似怒似喜,似悲似惱,別人看不清一絲一毫。
我才發現他今日穿著緋色流紋的喜服,艷麗的色彩襯著那張俊美魅惑的容顏,顧盼之間的飛揚神采蓋下了滿殿的光華。
一殿千人,獨他最耀眼。
只是他的膚色今夜卻有往常不見的蒼白,薄唇也淺得近乎沒有血色,長長的眉毛雖舒展著,眉宇間卻凝結著比蹙眉苦惱時更多的愁和恨。
一殿千人,獨我看出他心底此刻的傷和那蠢蠢欲發的勃然怒火。
於是待他開口前,我先笑了,親自去留給自己的那張空席案上執了酒壺,拿了酒杯,轉身對南梁舊臣們道:「諸位不必如此憂慮。夷光自當敬酒行禮,明姬公主既嫁來齊室,便是夷光的嫂嫂,夷光怎能少了這些禮數。」
諸人互視幾眼,略一遲疑,仍站著不動。
我側身,滿上酒杯,步上金鑾,將酒壺放在無顏和明姬的席案上,捧著酒杯彎腰而拜,笑言清晰:「夷光願二哥與嫂嫂姻緣美滿。」
言三次,次次錐心滴血。
酒三杯,杯杯涼徹骨骸。
酒罷仍低著頭,兩隻手同時托起我的手臂,一手冰涼顫抖,捏得我骨碎欲斷;一手溫暖柔軟,扶著我,緩緩站直。
抬眸,卻見明姬笑比花嬌的容顏:「夷光有禮了。」
我微微一笑掙脫她的手,不言。
金鑾下,上大夫仍是不罷不休:「不知夷光公主的賀禮是----」
他的音未落,倏然殿裡一陣陰風大起,吹得帷帳飄搖,滿殿燭火一下皆滅。
黑暗中,唯有我身上的絳月紗湛著微微寒芒,冰涼而又耀目。
無顏拉住我低聲道:「夷光你……」
我推開他,只揚臂拂手掠過明姬的面龐,空中飄過一絲淡淡的花香,轉瞬卻不可聞。
明姬大駭:「你……」
我伸手捂住她的口,在她耳畔輕輕道:「別怕。我只要你給我真正的解藥,今夜你還我解藥之時,也是你方才中的毒解去之機。如何?」
她一把扯落我的手,低聲恨道:「惡毒!」
「啊!」我低聲笑道,「如此說來,我身中之毒原不是你做的?」
她聞言輕冷冷一哼,不再吭聲。
事發突然且動作不大,燈火突然熄滅滿殿的人也忍不住慌亂喧譁,此時唯有我們三人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秦不思正高喊著內侍挑燈明火,殿側卻突然響起了一陣悠揚綿絕的琴聲。
琴聲幽幽然,近在耳畔,又盪在遠方,弦聲錚嚀似流水,音色滑逝如行雲,靜謐安寧,卻又悲傷無助,帶著痛入血肉的不甘和哀輓,淒悽然,冰冰涼,雖悄然,卻又仿佛有著穿透天地間一切紛擾渾濁的力量,一絲一縷地,輕輕地,緩緩地,流入人心,扣人心扉。
諸人不自覺地噤聲下來,聽著琴聲,坐在原位靜默不再動。
好似已沉醉,好似還清醒。
樂中之傷,疼入心神。
少時,待殿裡安靜唯余琴音,方聞爰姑的聲音在角落裡慢慢響起:「我家公主,一舞幽曇賀豫侯大婚。」
一殿靜寂。
縱使燈火不明,滿目昏暗,我也知此刻這殿裡千雙眼睛又都重新看在了我的身上。
無顏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指尖,十指相纏,冰涼的溫度自兩人肌膚間來回傳遞。他的手在不斷用力,而我的手卻僵硬著,仿佛已失去知覺。
不知何時他終是放開了我,不知何時我就這般走下了金鑾、步至了殿中央。四面孤清,唯我一人獨立在黑暗中,長袖低垂若冷月寒光,裙裾逶迤如銀練長瀉,輕風飛動衣袂,我只站著,動也不動,然那長長拽地的衣帶飄髯卻一縷一縷地悠然揚起,寒色幽芒籠罩周身似欲翩起舞的皚皚飛雪,一片一片,浪漫縈繞,在追憶,在掙扎,在流連,在苦苦徘徊。
在等待那乍然盛開的華美一瞬。
一瞬,也是凋謝和枯萎。
幽曇一現,只在剎那。
我不知舞,不懂舞,不會舞,只知夕顏夜露下那擁有著絕美芳姿、苦心守候千年卻唯求韋陀一顧的雪曇之苦。
千年,也是我和他的羈絆和牽掛。
爰姑的琴聲愈發激昂澎湃,先前的淒婉悲傷全然不見,代之連綿不絕的纏綿和濃到極致的愛戀。心隨聲動,我下意識地抬眸,想要尋找到那雙熟悉的鳳眸。黑暗擋不住他的光華,清朗如月光般的眸子在遠處靜靜地注視著我,溫柔的,悲傷的,疼惜的,自責的,深深的無奈,長久的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