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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果真是漂亮到不可思議的寶物,難怪王叔要拿它做我的嫁衣。

    爰姑道:「如今暑熱難當,這紗料觸之清涼,不如我讓秦總管命人做了這衣裳,公主當夏穿正好。」

    我收回視線,繼續寫著我的摘要,淡淡道:「爰姑你做主。」

    「公主想要什麼樣式的宮裙?」

    我筆下一頓,凝眸看了眼案前擺放的連城璧,突發奇想:「就按玉璧里母后身上那襲衣裙的樣式做,可好?」

    爰姑看了看,沉吟一下,道:「也好。」

    她轉身要走時,我不知怎地心思猛然一動,忙叫住她,欲開口卻又遲疑了半日,思了又思,方問道:「爰姑你會不會幽曇舞?」

    爰姑愣在那裡,不解:「公主問幽曇舞作甚麼?」

    我放下手中的筆,想想,還是黯然嘆了口氣,揉揉眉:「我就問問。」言罷眼睛盯著案前燭火,腦中想著那日豪姬與我坐在疏月殿宮檐上說的話,心中頓時惘然落寞。

    爰姑望著我,默了一會,忽道:「幽曇舞我雖不會,但師父給過我那舞的心法和步法,公主若感興趣,可以一閱。只是那舞步複雜得很,公主從未學過舞藝,怕是不能看懂。」

    我聞言卻來了興致,微微一笑,道:「你拿來看看,我只是想知道那天下第一舞姿是何等模樣。」

    爰姑輕聲一應,捧著絳月紗離開了。

    「幽曇幽曇,非心神全備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斷腸哀輓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只可惜……可惜曇花再美也是剎那光華。一舞之後,芳華盡逝。」

    「幽曇舞,我舞他笑,舞生風華,舞罷白髮……白髮……舞盡白髮生啊……丫頭,你看看我現在的模樣……你可要學,可還要學?」

    豪姬刻骨幽涼的聲音冷冷浮出腦海,我怔然,而後閉眼搖晃著腦袋,拼命忘卻。

    窗外銀光忽閃。一道凌厲的閃電陡然劃開謐色天際,墨沉的雲霧間露出一抹森森白練,直瀉而下,迅疾漫揚開來。剎那後,雷聲隆隆欲震破天。

    雷霆萬鈞,滾滾襲上胸口,一聲一聲敲得我心中那股抑懣潮湧翻覆,只覺喉中一甜,竟張口吐出血來。

    本能地伸手按向脈搏,我陡然色變,全身一僵,如墜冰窖的寒。

    這……這是什麼脈?!

    爰姑剛回寢殿來,見狀忙搖晃著幾近入化呆滯的我:「公主,你怎地吐血了?」

    我筋疲力盡,低聲道:「不妨。我身中數毒,吐點血算得什麼?」

    爰姑還要再說什麼時,秦不思卻急火火地奔來疏月殿,暗啞尖銳的嗓音因著急擔憂而更顯刺耳:「不好了,爰姑,公子和楚國君王在長慶殿動起手來了。說是切磋武功,但看那荊公的架勢,分明就是步步緊逼,非得要有個死活才肯罷休!」

    爰姑聽得跺腳落淚,痛心疾首地罵:「這兩個孽障!」

    秦不思在王叔逝時一直守在一旁,自是明白一切就裡,聞言只是推她,急得滿頭大汗:「爰姑,如今也就你能勸住他們了。」

    爰姑立即轉身,隨著秦不思匆匆離去。

    我伸手按著額,腦中一片混亂,思緒還停留在剛剛那個脈象上,我……我……我竟然……

    我垂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扯了唇角涼涼笑出聲。喜怒哀樂到此時再也不得明朗,眼淚無聲落下,一滴一滴,滾下面龐。

    三日後便是他的大婚……

    心中一狠,指尖死死地按向小腹,手背沾淚,手心冷汗。

    暮色抽離了最後一絲光亮,天空暗沉得近乎黑夜重壓,暴雨欲來,狂風大起,呼嘯聲中葉卷沙飛破空肆行。勁風鼓吹入窗,滿殿燭光劇烈飄搖。

    驟然,燈火一下皆熄滅。

    眼前一瞬漆黑不見影。我的心隨之倏然沉落,手下動作略一遲疑,拍向小腹的掌風頓住。

    耳邊雷鳴隆隆不斷,有閃電猙獰犀絕,忽消忽現的雪色鋒芒如利劍出鞘,一次次地劈開籠罩人間黑暗,將那抹本該一逝即離的光芒久久停留在案前的白玉壁上。

    美玉連城,中有佳人翩翩而立,笑顏宛若芙蓉盛放夜下,然璧中人目色淒婉泫紅,盯著我,匠人的鮮血在她眼中盡化作了溢血欲滴的悲傷和哀憫。

    「母后……」我呆了呆,呢喃一聲,冰涼顫微的手指自身上無力滑落。

    腹有生命,是我的,也是他的。

    此刻的生命雖虛弱微小到極致,卻是世間最珍貴的存在。譬如當初在母后腹中的我。

    孩子,我的孩子。無顏的孩子。

    心中竟突然間有了不舍和依戀,有了一絲細微的興奮,有了一點每個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都該有的怯怕而又小小的激動。我咬了咬唇,努力地將自己已然僵硬無力的手掌再一次撫上了小腹,指尖輕輕地在那裡摩娑著、感覺著、心憐著。

    他若知道,他會放棄一切帶我走的。縱使南梁再亂,齊軍被困沼澤,家國不存,天下烽火再起,民不聊生;縱使豫侯之位不再,齊國之強瞬間瓦解;縱使他和那個孤寡天下的位子只有幾步之近的距離……孩子的父親,那個智勇雙全為世人尊崇的神祗,那個至情至信與我傾心相戀的男人,我相信他到時一定會選擇拋卻到手的一切帶我走。

    哪怕辜負天下,哪怕違背王叔逝前的信諾,哪怕忍受著只愛美人不顧江山的嘲笑和鄙夷,哪怕……他的身世浮露,處境堪危。

    我是如何地明白了解他,遠比他自己懂得的更多更深。

    但齊國不能再亂,國若不再,何談家為?而他前進的路如今是這般難得的平坦順利,若是無顏問鼎天下,蒼生是福,後世有幸,當他和英蒙子調教的無翌能接下齊國的一切時,那時離開才是心安之際。如我非要自私到此刻任他帶我離開,面對烽煙繚亂、天下瘡痍,面對四國皆會有的那些無窮盡的驅逐追殺,將要怎樣才能安心渡過餘生?

    我既如此,更遑論英雄如無顏這般的大好男兒?亂世之下,正是有才能的人博弈八荒、雄視四合的時候。一次衝動下的抉擇,日後他的不甘和痛苦又要如何忍受?

    矛盾無奈,掙扎權衡。我抬手輕輕地擦去眼淚,望著玉璧間的人,低低哽咽:「母后,如今形勢,你說女兒到底要該怎麼辦?」

    玉間人笑而不答,目光蒼涼悠遠,穿透生死之隔、天地之遙靜靜地看向我,淒艷血色瀰漫滿眸。

    我伏案默默流淚,腦中千般思忖,取捨之間的種種利害一一掠過心頭,只道如今為保全局安穩,為保無顏平安,為保腹中孩兒,那唯有一個法子。

    得解藥後,馬上離開。

    既相信他,君心若不改,又何妨為他遙遙守候三年?

    怕只怕,解藥難求,生命難系。

    怕只怕,三年之後,困境猶在。

    念光一及,我的心頓時寒得徹底。

    殿外,風嘯聲歇,大雨嘩嘩傾盆流注,近晚氣溫涼薄如深秋早至。

    爰姑和秦不思回來時,我早已收拾好了情緒,懶懶地躺在軟塌上看書。

    燭火高照,殿裡明亮。秦不思站在遠處靜默不動,爰姑走來我身邊來回踱步,腳步聲沉重煩躁,一反往昔的細碎輕柔。我抬眸看了她幾眼,只見那張依舊美麗柔宛的面龐上滿是為難和愁緒。爰姑看著我,幾次欲言 又止。

    我側過身子,拿書簡遮了眼,也不去問她。

    秦不思不說話,那定是無顏和聶荊皆安然無恙,一場無謂的風波消於無形,多說是錯,越少提一個字越是明智。而爰姑雖有話卻開不了口,那必是些不能開口的話。對我而言,如今那些話問了也罷,聽了也罷,除了能留下傷感悲哀外,別無其他。

    索性不問,索性不聽,落得耳根清淨,腦間空明。

    即便是裝的,也裝得讓我輕鬆。

    即便心底的痛是愈來愈深,但只要別人看不到,我就是無懈可擊的。

    半日,爰姑幽幽嘆了口氣,在我身邊坐下,不言不動,好似石化般的安靜沉默。

    我若無其事地,卷過竹簡,接著看我的書。

    梅子熟時,正值雨汛。

    那場雨一下便下不停,整整兩日兩夜,舉目望時,絲毫不見那自天源源不斷而下的雨簾有絲毫緩和欲斷的痕跡。疏月殿前的液池水漲了好幾層玉階,碧色的荷葉皆溺在了水下,滿池粉色的花朵飄搖著,在雨中猶自綻放美麗。

    一池芙蓉寐香,一池嬌色無雙。

    雨再大再猛也擋不住它花開正好。

    又一日過去,窗外雨聲依舊簌簌作響。

    夜色深下來,遠處的絲竹喜樂在大雨的遮掩下漸漸飄散消離。鼓聲敲過亥時,宮人皆歇,雨霧迷朦,蓮燈明火照得無人穿梭行走的諾大宮廷有些蕭瑟空寂的冷清。

    明日便是他的大婚。爰姑本不放心想要一夜陪在我身邊,但見我平靜如尋常般看書寫字,嘆了嘆,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將近子時我讓她先去休息,她看了看我,眼中雖擔憂言詞間卻掩飾得很好,小心地避開一切敏感字眼後,只細細囑咐了我幾句,便轉身走了。

    殿外風雨沙沙動。

    殿裡燭火輕輕燃。

    我收拾了書案起身正待去長塌休息時,只覺眼前忽有白影一閃,有人陡地靠近我身前用胳膊緊緊摟住我的腰,將我死死按向他的懷裡。濕寒之氣自他身上滾滾散開,鑽透細羅紗裙沾冷我的肌膚,凍得我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顫。

    心中雖被嚇了一跳,但轉瞬一聞那人身上的氣味又迅速鎮定下來。

    身前人白袍盡濕,全身冰冷,似是在外淋雨已久。

    「你……你怎地跑來這裡了?」我邊說邊掙扎,他卻扣緊了雙臂固執地摟著我不放。

    「別動……丫頭,讓我抱抱你,讓我抱著你……」響在耳畔的聲音輕微沙啞,仿佛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的勞累折磨他疲憊至此。

    他語中的哀求和孤寂聽得我心疼心軟心不忍,身子一僵,只得任由他抱住在懷,不再動。

    貼在額角的肌膚涼得嚇人,水滴自銀髮上不斷滾落,頃刻便沾濕了我整個面龐。我微微抬眸,看著那張雖頹憊蒼白卻仍是俊美得叫人生羨的如玉容顏,心中不禁一澀一酸,眼中一熱,又落下淚來。

    孩子,我是多麼想告訴眼前的人,他做了父親。

    孩子,我是多麼想看到你的父親因為你的來到而歡喜得手足無措、興奮得滿臉通紅的輕狂模樣。

    孩子,我是多麼想拉著你父親的手離開這座宮廷,離開這權利爭奪不止不休的漩渦,讓他伴著我們遍走天涯,四海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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