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頁

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一夜徘徊,一夜掙扎,迷失著,彷徨著,苦撐著。

    而後神遊在外,腦中空惘,步入疏月殿的剎那,說是失魂落魄也不為過。

    守在殿裡的爰姑上前為我摘去帷帽,解下斗篷,語氣一反往常的平靜柔和,滿是著急無措的驚惶:「公主一夜去哪裡了?公子半夜回來後到處找你,急得都要瘋了。」

    我無言,坐落椅中,手指按了按額,頭疼得厲害。

    爰姑沒奈何地嘆息,抱著我按撫了一陣後,轉身倒了杯熱茶塞在我手中,軟聲勸慰:「不管出了什麼事,等公子上朝回來後,你們坐下來好好說說,可別再意氣用事這般折磨自己了。」

    我靜靜聽著,靜靜飲茶,想了半日,而後默默點了點頭。

    爰姑伸手撫摸著我的發,她的手很柔軟,她的動作很輕很慢,只是這般平凡無常的舉止卻給我說不清的熟悉和溫暖,緩和著我凝僵呆滯的思緒,抵消著我心底的疼痛悲傷,漸漸地,讓我靠著她的懷抱,忍不住閉上眼睛,腦子沉沉入墜,仿佛欲睡去前的祥靜安謐。

    忽而聽她低聲念叨了一句:「公子?」

    濃郁的琥珀香氣在鼻尖散開,我睜不開眼,只知有人輕輕地將我橫抱而起,臉頰靠入他胸口的剎那,一切如常的貪戀和安心。

    腳步聲悄然響起時,我在他懷裡低低嘆了口氣。那人身上的纏綿清幽的香氣依然滯留在他的衣襟前,淡淡的甜味,似曾相識的味道,吸入鼻中時,竟陡然有明艷如牡丹的笑魘在腦海里徐徐浮現。

    於是當他把我放上軟塌的時候,我終是睜開了眼,看著頭頂上方那張俊美風流的面龐,痴痴出神。

    他怔了怔,半彎著腰,手臂攬在我的腰間還未及撤去,臉靠近在我的眼前,面色有些蒼白,微微皺起的眉間些許流露著幾絲疲倦和慌亂。

    對望半響,他俯下臉來,將冰涼的肌膚貼上了我的額角。

    「去哪裡了?我找了你一夜。」這聲音嘶啞得宛若斷裂的弦,寂寞清冷,孤獨蒼涼,仿佛要遺世獨立,卻又偏偏小心翼翼地,帶著生怕一言將我激發逃離的害怕和緊張,聽得我的心頓時難受得狠狠揪作一團。

    他分明已猜到了,卻還是要問。

    我動了動唇邊,努力許久卻仍是吐不出一個字,於是只能繼續沉默。

    柔軟炙熱的鼻息慢慢靠近下來,他要吻時,我卻側過臉生生避開,輕聲道:「不要碰我。」

    我想忘記,不想逃避,可惜腦子卻該死地記得那樣清楚,不久前,她吻過你。

    壓在身上的身子猛然一僵,他伸手扳過我的臉,鳳眸低垂,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此刻那目光是我從未見過的深廣幽暗,墨瞳里宛若盛滿了還未褪卻的長空夜色,黑黑地,沉沉地,冰冰涼涼地,光華盡散。他的眼神頹望而又悲傷,卻又偏偏帶著致命的美麗和吸引,誘惑得人非得要與之一起沉淪、沉淪,繼而魂魄消散這茫然不見底的黑暗中,再不見影。

    「夷光,別走,別離開……」他低聲喊,嗓音沉痛,好似我已離他遠去再不回頭的絕望和孤苦,「對不起,原諒我,原諒我,好不好?」

    我是想過離開,我是想過不再見你。可是我終是又回來了,為了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瞬還是心軟,眼中霧氣頓起,朦朧中,我只瞧見他痛苦的神情和愈來愈暗沉下去的眼眸。手指控制不住地撫摸上他的臉龐,輕輕地,划過他的面頰,淚水滾落不斷。

    「好……」我點頭,泣不成聲。

    他再一次吻下來,而我這次沒再逃。

    不知多久後,無顏伸手揉撫著我的發,口中低低道:「明日,我會讓無翌頒旨諭告天下你未死之事,公主的身份,也著即恢復。」

    她的條件之一?如此她才能放心?

    心不氣也不急,早已料到。兄妹的尷尬天下能有幾人有膽無視?我愣了一下,而後點頭:「好。」

    「還有一事……」他遲疑,停頓下來。

    我回眸,望著他。

    看清那眸子間的不舍和痛苦時,我心中一顫,倏然明白他所說之事指什麼。

    心中涼得徹底,寒得刺疼,一道道傷痕宛若撕開的痛楚,淋血不斷。我忍不住冷冷一笑,凝眸看他,輕輕道:「幾時?」

    「一月之後。」

    我沉默,瞅著他端詳半日,忽道:「好,好啊。恭喜二哥。」

    那雙盯著我的眼眸瞬間冰冷下去,無邊的黑夜被揉碎在裡面,一片一片,儘是裂痕。

    這苦我陪你受。

    這疼我陪你忍。

    委屈我嘗,心酸我吞,絕不壞你的大事便是。

    只是你欠我的,三年後你若不還……無顏,那時我會要你的命。

    他抱緊我,囑咐著:「婚禮你不要來。」

    我一笑不言。

    「那日,你一定不許來……」

    他反覆命令,這般的在乎終是激起了我的好奇,我望著他,問:「為什麼?」

    「那日……是你的生辰,是我丫頭的生辰……是我丫頭的生辰!」他將臉埋在我的脖頸處,摟著我的胳膊不斷收縮收縮,箍得我全身都在痛。那一刻,我方明白,原來他的苦中還有恨,他的疼中還有仇,他承受的,原來比我多出那麼多。

    可是無顏,你可知那日無論我在哪裡,其實心中的難受都是一樣的。

    豫侯將娶南梁公主的消息傳揚天下後,四海輿 論喧譁,雖難免有人些許眼紅微詞,但拍掌稱慶者涌之如潮,大有席捲天下人心的趨勢。世人皆知天下第一公子能征善戰是為英雄,厚德仁政是為良輔,如今更知其難能可貴的痴情不改、不計前嫌----滅南梁為齊,公而無私;善待梁娶妻,私而有情。公私兼著,諸人唏噓感嘆,更是對豫侯膜拜崇敬得無以復加。

    尤其是南梁舊民舊臣,聞訊驚而後呆,呆而後喜。齊軍已攻陷的城池在諸位南梁舊臣的協助管理下而民心漸穩。不僅如此,齊軍更是為梁驅逐「匪夏」在西半江山的控制,梁國百姓聞齊軍到來有如聞自家朝軍而至,夾道歡迎,喜不自勝。

    湑君說得沒錯,南梁民心能降不能殺,服軟不服強,如此婚禮盛事發生得恰是時候。南梁逐漸安穩下來,雖不時仍有極小數的舊民鬧復朝,但因王族男子皆死,桃花公子伏君雖活卻雲遊天外不知去向,女子中除明姬公主外皆俘虜為奴,是以復朝之說名不正言不順,強悍者占山為王,但也不過烏合之眾,難抵齊軍騎士驍勇,往往一戰即潰敗而散。逐次滅之後,南梁民心大定,未再有大亂,也未敢再有大亂。

    幾番折騰反覆,來來回回不過是為了一個藉口。

    朝代更換幾何,統治者怎樣變幻,對蒼生黎民而言實際上是遙遠得很。百姓心本向善平和,他們所求的,不過是一個能安居樂業的家園。誰能給予,誰便是主宰他們的天神。

    如此一來,當今天下四國,論國土廣袤、子民之眾、財富之多以東齊為最,北晉獨強之勢眨眼已成過去。楚國藏而不露,夏國謀而不動,天下深水,短期難起風浪。

    豫侯統領齊國朝政,權傾天下炙手可熱。因他和明姬的婚事,除梁國舊臣元老悉數趕往金城來道賀外,更有夏國國君惠公,楚國國君荊公親自來齊國觀禮道喜。晉國國內暗潮洶湧,襄公和晉穆皆未來,駙馬夜覽是為使臣,代表國君前來行禮祝賀。

    婚事喜宴,其樂融融。

    眼看天下人傾心喜悅,金城九陌街巷皆有紅錦鋪地,鮮花簇道,錦旗招展。宮廷里外更是煥然一新,幾月之前因無蘇戰死和王叔病逝而纏滿宮檐欄杆的素色絲帛帷帳統統除去換上了鮮艷奪目的大紅綾綢。宮人皆著新裝,侍女換彩色的裙裾,內侍換暗紅的長袍。清歌坊歌舞日日興,絲竹繞耳,響徹宮廷,晝夜綿延不絕。

    疏月殿清冷寂寞,獨存在四處洋溢著歡言笑語的諾大宮廷中,仿佛死灰籠罩的了無生氣。

    前些日子有宮人拿了紅綢欲系上疏月殿的殿閣時,爰姑生平第一次發那麼大的火,揮掌過去震碎數匹紅紗,嚇得那幾個宮人面色青白,收拾著滿地碎布慌慌逃走了。此後也再未敢來。

    我站在窗前冷冷瞧著,入眼雲煙,過眼雲煙。

    爰姑回頭看著我時,面色一慟,我還未及流淚,她卻先哭得傷心斷腸,滿目不舍和憐惜。她痛得厲害,因為她今世祈願的最後一個奢望就被我和無顏如此這般給狠狠地捏碎了,留給她半世惆悵,半世不甘,半世難解的憂愁和辛酸。

    即使如此她也不離開我,她愛我愛無顏,怪得深,愛得更深。那日豫侯婚事的旨意頒布朝野時,無顏又受了她重重一掌。比之前一次楚桓要求她做的,這一次,她下手更狠更重更決絕。

    無顏生生承受著,未曾運半分功力抵抗。

    於是待爰姑的怨憤痛恨泄足了,卻還是要累得我費了整整兩日方治醒被她打昏重傷的無顏。

    深夜裡,剛剛甦醒過來的無顏抱著我,虛弱著連連說著,說不怪,說放心。

    說,他是我的,生也是,死也是,誰也奪不走。縱使此刻他不是我的夫,我不是他的妻,今生今世,往生往世,我和他,誰也逃不掉了。

    我咬唇,伏在他懷裡默默流淚,隻字未吐。

    那一掌之後,從此爰姑再未罵他,更沒有再打他。只是常常一人發呆出神,容顏漸漸蒼老下去,柔和清麗的眉眼紋路驟然加深,鬢角白髮更是日夜增多,任我如何拔也拔不盡。

    夏夜薄寒襲人,爰姑伴著我坐在梧桐樹下,輕輕笑著,告訴我:她呀,是真的老了。

    我一聲不吭,抱住她的肩,慢慢揉撫著,心比她更傷,卻無人能治癒。

    無顏醒後三日,明姬入宮住進長慶殿。從此無顏不再來,疏月殿唯剩下了我和爰姑兩人相依為伴。

    這日傍晚,烏雲壓頂,雷聲悶悶作響,蟲鳴蟬叫不絕入耳。因天色昏暗,殿裡的燈盞早早亮起,我和往日一般坐在書案前翻閱那些記載著上古之事的竹簡,摘抄紀要,專心致志。

    爰姑在一旁幫我收拾著衣裳,靜靜地,耳中只聽得絲綢錦緞窸窣細碎的摩擦輕響。

    倏而她「咦」了一聲,我抬了筆蘸墨落字,隨口道:「怎麼了?」

    「公主,你看這絳月紗……」爰姑抱著那個錦盒走過來,將絳月紗遞到我面前。

    我抬眸望了一眼,愣了愣。這還是第一次在昏暗光線下見這紗料,入目只瞧見銀色冰涼,帶著流水般瀲灩的光澤,寒芒幽幽,耀眼奪目,卻又清冷如霜。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