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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他淡淡嘆了口氣,坐在我身邊輕輕擁住了我。
我側過身子,問他:「你和他……說定了嗎?」
「嗯。」
「今日連夜回金城?」
「好。」
而後艙內沉默,兩人對望半響,無話。
回到金城時已是十日後的午後,將近五月,氣溫越來越高。自泗水之畔縱馬回宮廷,柳蔭鬱郁,槐香陣陣,柘山古道上我與無顏駿馬相較,一路疾馳追風雖暢快淋漓,卻也累得我一身的汗。入宮時聽聞楚國有使前來,無顏去前朝辦事,我自回疏月殿,沐浴後,便讓爰姑找來秦不思問話。
殿外桑榆樹上偶爾傳來幾聲蟬鳴,不是盛夏,鳴叫清幽,倒也不覺得有多煩人。
秦不思來疏月殿時命人抱來一個錦盒,遞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打開,裡面疊放著一銀亮純色、但映著日光又淺淺湛出幾許怪異艷媚紅芒的錦紗衣料。
我蹙眉,看他,不解其意:「總管這是?」
秦不思一笑,拈著蘭花指點向錦盒:「這是絳月紗,觸之清涼如水,著之輕薄如紗。銀色是公主所愛,此衣料日光下湛紅芒,月光下湛寒芒,美得無與倫比。天下之大也僅這一匹,先王生前以為異寶,本待公主出嫁之日做嫁衣的,後來先王臨逝時,又囑咐奴說,將此衣作公主十九歲生辰的禮物。」
爰姑伸手摸了摸,嘆道:「果然絲滑清涼,公主生辰在炎夏,宴上穿正好。」
「正是,」秦不思接話,問我,「不知公主要做什麼樣式的衣裳?奴好預備著命宮裡衣人做。」
本做嫁衣的絳月紗?我聞言心中酸澀,不由得皺眉,悄悄嘆了口氣,蓋上錦盒,淡淡道:「生辰還早,先不急。而且……」而且就說我現在這身份,如何過得公主的生辰宴?
秦不思和爰姑對望了一眼,爰姑垂首收起錦盒,言道:「那公主要用這衣料時,我再通知秦總管。」
秦不思無奈點頭:「也好。」音落他目光一動,又抬眸看我,問道:「公主找奴來所為何事?」
我飲口茶,心中斟酌了一下,方問:「總管統馭後宮,可知有宮女名藥兒的,半年前因犯事被豫侯拿下,此刻她是死是活,你清楚麽?」
秦不思想想,蒼老的面龐上皺紋橫深,一笑一思都讓人看不清晰。然而他那微微閃動的眸光我卻瞧得明白,忍不住心念一動,陡然間覺得事情有些不如想像中的簡單。
果然,秦不思琢磨了半日方目色一定,小心回道:「下頭有人報過,那小宮女本一直關在後宮廢棄的茭殿,鐵鏈鎖著,待遇生不如死。只是三日前有禁衛軍帶著豫侯的親筆書函將此女提出,說是要另擇別處關押。」
我置下茶杯,微微一笑,道:「別處?哪裡?」
秦不思低低垂首:「奴倒是派人查過……遺憾沒找出。」
夏日的風飄入殿裡,吹上我洗過未乾的發,涼涼的感覺自頭頂直竄而下,猛觸心底。我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胸口的憋悶煩躁,只冷了聲繼續問秦不思:「這些日子金城可有什麼動靜?比如來了什麼貴客,或者,一些不該來的人?」
秦不思惶惑:「除了楚國使臣外,奴未曾聽聞。」
我負手站著,身子僵直一如此刻那緊繃欲斷的心弦。
爰姑自身後拿乾淨的錦帕細細擦著我的濕發,柔聲勸道:「公主一路奔波一定累了,剛回宮管那麼多事作什麼呢?好好歇一陣子,國家大事交給公子處理就好了,別太操心。」
「是啊是啊,都交給他……都交給他……」我茫然一笑,接過爰姑手裡的錦帕,搖了搖頭,自走去了里殿,留下滿腹心事的秦不思和一臉茫然的爰姑怔怔站立。
無顏將要做什麼,我想我都猜得到。只是他已經做了什麼,我卻迷惑不知所尋。
夜晚,人靜。
至子時無顏也未歸。寢殿裡唯亮著一盞燈,孤影斜斜,昏黃的光線射入眼底時,不見朦朧,只見蕭索。殿外樹蔭瀟瀟,風吹葉動,沙沙輕聲伴著冷月清光,夏日的暑意不再,唯覺涼慡。
我一晚心不定,翻來覆去睡不著,便倒了兩杯青梅茶,找來爰姑,磨著她跟我講上輩的情愁恩怨。爰姑倒不推卻,仿佛早已預知的從容淡定,只凝望著桌上擺放的連城璧,纖長的指尖摩娑在那光滑的白玉上,目光漸沉,面色靜謐,一句一句,慢慢幽聲向我道來她們那輩年少輕狂的精彩和意氣風發後的磨難與別離。
白馬玉攆,金鞭絡繹,亂世沉浮下公主王孫們的身世糾葛、愛恨糾纏,劍客天涯,舞女如花,年輕時他們的驕狂飛揚,不屑君臣之天階,不忌大亂於天下,兄弟情義,聚散浮華,上一輩的敢言敢笑、敢做敢當遠比我們這代來得瀟灑生動、任性自如。只可惜命運卻總是如出一撤,一戰烽火燎中原,所謂背負國恩、難斷凡塵,一段段如夢姻緣在奪權陰謀下盡散水中,落花凋零、隨風飄逝的絢爛年華背後,原來即便是英雄也有淚滿濕襟的苦楚和傷痛……
爰姑講到情深處時,我早已為他們的故事下的無奈和辛酸而傷心得淚流滿面,她卻依然微笑著,眸色平淡溫柔,笑顏安靜且滄桑。
她伸手為我抹淚,攬我入懷,如幼時般輕輕撫摸著我的背,柔聲道:「公主,眼淚和傷痛我們這輩已承受得夠多,爰姑所求不多,餘生唯願見到你和公子好好地相守,如此便是嘗盡了半世的苦痛也覺不枉此生。」
我倚在她懷裡默默無言,只想著南下江陵的事,欲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訴起。
正躊躇時,窗外忽地有陣細微的聲響,心中剛疑的剎那抬眼便見有抹寒芒陡然直飛殿中。我和爰姑俱是一驚,忙旋身躲開,瞥眸看向窗外時,只見一道青影在夜幕下迅疾閃過,轉瞬消失不見。
一縷若有若無的荷香隱隱入鼻,我蹙眉,回眸望向桌上。一柄精緻小巧的飛刀斜插一卷絲帛嵌深深在那堅固厚實的楠木里,力道之狠之准,直到此刻那刀片還在搖搖晃動,雪芒耀著燭光,森森入眼。
爰姑抬手拔出飛刀,臉色微疑:「這人內力竟如此精深!」
我冷冷一笑,趁爰姑還未打開那絲帛時趕緊將飛刀奪過來,囑咐道:「夜深了,爰姑先去歇息。」
爰姑擔心,望著我:「公主,要不要通知禁衛封鎖宮中?來人怕意圖不善。」
「不必,」我嘆氣,抿了抿唇,安慰道,「此人武功雖高也不至於驚動禁衛要鎖宮,她能入宮廷並不是仗著有來去無痕的輕動而是另有原因。爰姑放心,此人我應付得了。」
爰姑並不笨,眸光一動,輕聲道:「公主知道是誰?」
我側眸,面色微寒,一聲不發。
「那我守在外面,公主有事隨時叫我。」爰姑心知我的脾氣,只得低了低頭,嘆了一聲,轉身退去寢殿。
我重新坐至桌旁,看著手中的飛刀和那捲薄薄的帛書,想了再想,還是忍不住展開卷帛匆匆瞥過。
縱使心中早已猜到是何人所「送」又是何人所書,只是卷上字跡落入眼中的一剎那,心底還是止不住地冰涼發疼。
壓不下衝動和慌亂,我隨手拿起一件斗篷,戴上帷帽,飄身潛入夜色下,朝一個方向飛馳而去。
從不知公子無顏在城郊還有如此一座別院。
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極盡清幽和雅致。別院裡彩燈盞盞,長廊繞不絕,格局不明。我只知順著帛書上帶有的荷香一路尋去,行止一處不大的湖泊,因是初夏時分,只見湖上荷葉碧展,垂落波面,夜下風吹,荷香清氣四溢,飄及處幽涼陣陣。
湖畔有小樓,明月當照,紗縵輕飄。
假山後,我抬頭望著樓上窗口處那個修長高大的熟悉身影,一瞬連呼吸都要停止了。白袍乾淨明快,銀髮隨意披散,風流絕美的容顏,宛若綻放在夜空下的妖媚芙蕖。
我怔怔望著,突然覺得心在怯懦地顫抖,正害怕得想要狠心離去時,冷不防那小樓上傳來一聲柔柔的呼聲,語中帶笑,笑中含情:「無顏,你今日也累了,不早早歇著,發呆作甚麼?」
清風朗月下,公子聞聲不動。
只是那漢玉束腰的地方多出一雙白紗垂袖,素手纏在他的胸前,而後有貌美如嬌艷牡丹的女子自他身後移至他身側,臉頰倚在他的手臂上,笑魘漂亮得動人心魄。
「今夜還走嗎?」美人笑若春風。
公子輕輕點頭,不語。
「明日還來嗎?」美人仿佛一點也不生氣,笑語軟軟,依依如嫩柳初發。
而我看著,聽著,只覺寒氣刺骨,心涼如冰封。那再妖嬈的美麗此刻在我眼中也是毒瘴,炫目得刺眼,灼得我的心在狠狠地、狠狠地抽痛,痛得似快要滴血。
可他還是點頭了,聲音悠遠如離弦之音:「來。」
「方才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很是動人,明日還有故事麽?」
「你要聽,便有。」
「我若說要聽一輩子呢?」
公子聞言終是笑了,轉眸,鳳目生輝:「那可不行,本侯還要做大事,不是專門給你講故事的人。」
美人臉上笑意更深,揚手勾住身前男子的脖頸,柔聲笑道:「沒關係,你若沒空,我講給你聽,好不好?」
公子垂眸望著她片刻,勾唇一笑,點頭:「也好。」
美人笑顏嫣然,突地抬起頭,在他的臉上輕輕吻著。
公子淡笑不動。
一陣風吹,吹得我的身子依著大石軟軟下滑,思緒凝滯,心不知所想,似是害怕和無助,又似是鑽心的酸痛難耐,種種情緒壓滿胸口,堵得我快要窒息,迫得我越退越遠,抱膝抱臂,整個人蜷縮躲在了大石陰影下,瑟瑟發抖。
我不明白,夏惠和無顏協議不過剛達成,緣何遠在南梁郾都、本該被困在伯繚之手的明姬能如此快地現身金城?無顏無顏,我當真不知,你又瞞了我做過什麼?而當下這情景……縱使我心中再有準備,親眼所見卻還是這般難以忍受,若將來有一日,你真的要和她……
我忍不住寒噤連連,半日思量,終是一人躲在暗處落淚不止,心揪心痛,心煩心憂,卻無人可訴,也不能訴。
去留徘徊
拂曉回宮。那時天還未亮,一路宮燈明火曳曳璀璨,一路露水沾衣輕輕濕寒。晨曦一抹微弱地嵌在墨沉天際,日夜輪迴,朝鼓嗡嗡,鳥雀離巢乍起,灰影道道如離箭之弦,紛紛沖往頭頂上那昏瞑未燃的沉沉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