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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他被堵住口,垂眸看著我,目色一瞬似略微柔了下來,神色間有點啼笑皆非,口吻卻還是惡劣得很:「那就不去了。勞心!」

    我聞言點頭,起身拉拉裙擺,道:「夫君既累了,那我去。代你走一趟如何?」

    「不要,」他冷了一會臉,隨後終是忍不住笑開,拉住我的胳膊狠狠用力,重新抱我入懷深深吻下,糾纏一會後,方戲謔道,「英蒙子家有妒婦,生平最忌女子美色,你一去嚇走了他,世間之大,我可再找不出第二人來做無翌的老師。」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思緒一轉不禁奇怪:「其實你也可以親自教無翌的啊?為什麼不教他?」

    無顏眸光微動,神色淡漠平靜地讓人猜不出其所想,他望著我,沉吟許久後方輕輕笑道:「我只教丫頭一個便夠了。」言罷他鬆手放開我,起身整了整衣袍,隨手拿過一旁懸掛著的斗篷,系好,轉身走出艙閣,口中囑咐道:「丫頭乖乖地留在船上等我,我去去便回。」

    我只顧想著他放開我時那眸底倏然飄過的銳利寒芒,心思一顫,也忘記答話。待回神時,他已不再,撩起窗紗,只看得他與白朗在那蘆葦小道間越走越遠的身影。

    天邊蒙蒙發亮,晨曦初現,耀開了江上迷霧。

    近晚無顏也未回。我靠在窗前看著書簡,時不時抬頭望向岸邊,直等到落霞漸隱、月起寒鴉啼時,山間方走出一個青衣垂髫的小童。

    那青衣小童和樊天對答幾句後,不留神揚了臉望向我這邊,目光相交的剎那那張小臉倏地蒼白無色,小童神色一凜,匆匆對樊天說了幾句話後趕緊垂下頭轉身便跑。

    小孩子跑得太急,一不小心還摔了一跤。

    我看著正奇怪時,樊天已飛身靠近窗邊,稟道:「方才英蒙子先生著小童來告,說和侯爺相談甚歡,要留他用膳。侯爺也帶信說讓公主先行用膳休息,不必等他了。」

    我點點頭,伸手指著那飛奔似逃的小童詫異:「那小孩怎麼了?好似被我嚇到了?」

    樊天回眸看了看,認真沉思片刻後,眸色一動,望著我若有所悟:「公主,你今日……穿著女裝。」

    我放下手裡的竹簡,看看自己的衣裳,想起無顏早晨那句「英蒙子家有妒婦,生平最忌女子美色」的話後,忍不住啞然失笑,抬手落下窗紗,把夜色和樊天一起隔在了船艙外。

    果然,還是男兒打扮省事,看起來無顏事已談妥,千萬不要因為我再憑空生出一些波折才好。

    好在事如所願。

    深夜無顏回來時,我正伏案幫他整理著今日送遞船上的奏摺和密報。許是夜路行久了,他的臉被風吹得有些發紅,衣袍濕寒,沾滿了江邊蘆葦葉上的露水。一入艙也不顧解去斗篷被抱住我磨蹭,低聲在耳邊問我:「怎地還不睡?」

    他一開口便有濃濃的酒氣自脖頸邊散開,我擰了眉,側眸瞅著他,不悅:「你喝酒了?」

    無顏一笑點頭,酒後笑顏愈發魅惑迷人:「還喝了很多。原以為名動天下的英蒙子是翩翩仙人,今日一見卻料不到他原是個酒仙!拉人喝起酒來不醉不罷休,瘋癲至狂,真不知道伏君和晉穆以前是怎麼伺候他們這個師父的。」

    我微微一笑,晃晃手中的玉筆,揣測:「說不定那兩人也是小酒鬼。」

    「小酒鬼?天下敢如此呼桃花公子和穆侯的唯你夷光一人爾!」無顏大笑,言詞放誕可見醉意不淺。平白被他嬉鬧了一陣,而後我狠心,終是將那醉意醺醺的人推進里閣沐浴去了。

    半個時辰後他回來,一襲單薄的明紫睡袍隨意裹在身上,銀髮濕濕低垂,露在衣襟外的肌膚微微泛紅,似是酒意還未褪去。

    可是一望他明澈朗朗的眼眸卻又覺得他神思已清明,我好笑地看著他,直到那張俊臉被我盯著有幾絲難得的不自在了,我這才輕輕一咳嗽,移開目光,道:「今日送來的奏摺我都幫你看過了,幾份重要的放在右側,有待豫侯批下。」

    他沉默了一會,走來隨手翻了翻,而後拉我起身,道:「你先去睡。我看完這些奏摺就來。」

    我看看他,給他倒了杯醒酒的涼茶,輕聲道:「我不困,我陪你。」

    他坐下去,先是狠狠揉了一下額角,隨即挑筆蘸墨,劍眉一挑,臉色冷淡,言詞微微有些不耐煩:「說了你先去睡!」

    我怔然,望了他一會,低聲說了一句「那好」,正待轉身要走時,他卻又拉住我。我側首,垂眸望著他今夜不太尋常的神色,心中雖疑卻又不知何所疑。

    「對不起。」他抱住我坐在他身上,頭低下來,臉上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苦惱和懊悔。

    我伸手捋過垂在他胸前濕濕的銀髮,問:「你怎麼了?英蒙子不答應你的請求?」

    「不是,他答應了。」他搖搖頭,說話時,酒氣依然淡淡飄浮在我與他的鼻息間。我抬手摸了摸不知何故他要閉起來的眼睛,輕輕吻了吻他的唇,柔聲道:「累了麽?我們先休息可好?」

    他卻不動,只越來越緊地抱住我,臉埋在我的頸邊,囈語般模糊道:「夷光,若有一日我說不要你陪了,那定是假話,不是我心裡所想。你要記得等我,站在原地就好,我一定會回來找你。記住了。」

    一句話讓我莫名,我愣住,揉撫著他後背的手停下來,指尖冰涼。一如心中此刻的溫度。

    他今夜是真的醉了,而所謂醉後吐真言,他現在和我說的,是醉話,也是真話。

    耳畔他在輕輕嘆息,隨後那雙手臂便猛地搖晃起我來,不住地問:「記住了?記住了?」

    我忍住心酸,告訴他:「嗯,記住了。」

    他的手掌極盡溫柔地撫摸在我的背上,上下摩娑著,緩緩,輕輕,好似要通過這般的動作來讓我心安。「抱緊我。」他在命令,口吻強硬沒有絲毫商榷的餘地。

    我繞了胳膊,聽話地抱住他,臉龐靠在他衣襟前,貪戀般聞著他身上那股濃郁入鼻的琥珀香氣,而後嘴角忍不住一彎,輕輕地在他懷中笑開。

    此刻還能這般相伴,真的不賴。

    倏而他的手又移到我的發間,按著我的臉頰緊緊貼上了他的胸膛。傾耳,正聽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響得有力而又堅定。

    他沒再說話。

    而我也逐漸心安。

    那一夜,他醉了,我醒著,我們便這般抱著坐了整整一夜。我在他懷裡笑了一會,又好像也哭了一會,而後便不哭又不笑,神思麻木著,不知想著什麼。他似乎悄悄嘆息了幾聲,只知道手臂用力不斷將我嵌入他的身體裡,而後便眯著眼,鼻息漸漸沉穩下來,睡著了。

    果然第二日當他醒來時,便滿臉痛苦地伸手揉著額角,狠狠揉了又揉,思了再思,結果還是一臉詫異地問我:「怎地我們在這裡睡了一夜?」

    我呆呆望著他,無話可說。昨夜他還能記得抱住我喊夷光,真乃萬幸。

    思緒一飄,我又不禁冷笑。

    好個英蒙子,開山便送我如此大禮,當真神人!

    前夜酒醉的話他大概是真的忘了,我也不再提及,只言笑如常,當作無事發生般與他遍游雲夢澤。忙時陪他和白朗樊天商討朝事,閒暇時伴他賞月賞江景,而夜深無人、當他握著我的手緊緊擁抱時,我便趁機耍賴,一邊柔笑軟語地撒嬌,一邊不留痕跡地跟他傾心吐訴著那些平日難以啟齒的悄悄話。

    那兩日過得再平靜尋常不過,只不過他肆意飛揚的瀟灑似乎受了點拘束,沉默寡言的時候居多,總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灼人而又熱烈,深沉而又專注,墨玉般的漂亮眼瞳耀著如同清月之輝的迷人光澤,直直盯著我的面龐、我的眼睛,似要將我看入他的靈魂方肯罷休。

    每到這時我便開始逃避他的目光,垂首低眸,抑或側首閉眼,而他總會固執地扳過我的臉,挑起我的下巴,吻我的眼睛直到我不得不睜眼看著他。長久的凝望,兩人無聲,夜的漫長在這般的對視下總是經不起消耗,當他眼中那清淺如月輝的眸光漸漸炙熱轉為媚陽驕芒的狂烈時,他會不顧一切地吻我,會發了狂一般地要我,會揉撫我的身子仿佛要揉碎一般地抱著我。然後,一直不放手。

    雖不說出口,但我和他都明白,他從未忘記和夏惠的三日之約,而我也從未忘記他心裡的苦和自己身上的毒。

    歡笑晏晏,壓著淚和疼,是那樣地不容易。可只要依靠著他的胸膛時,心裡又突然覺得這些折磨根本算不了什麼。

    天下誰人無愁?誰人無憂?身處其位,必承其責。在我和他最初握住彼此的手時,就該料到前途的艱難和今日的苦果。

    所以不恨。

    所以不怨。

    愛都如此累,更何妨其他不相干的情感?

    兩天後。

    日斜西山,暮輝垂江。

    再回鳳君山莊時,那一夜陡然出現在雲夢澤的數百舟舸皆不見,鐵鎖撤去,煙波照霞,水天一色間白鶩輕飛。江面上偶然來往穿梭著幾隻尋常小舟,舟上漁夫邊劃著名槳邊高聲喝唱,古銅色的面龐映在落日夕陽下,別見意興高昂。

    無顏下船去島上見夏惠,我獨自留在艙中,懶懶地倚著艙壁看斜陽。江風輕輕寒寒,吹拂簾紗,吹亂了我的發,落霞的嫣然刺得我眼痛,我半眯了眯眼,未過多久,便趴在窗欞上昏昏睡去。

    睡夢裡,只聽得江上漁夫那高亢起伏、渾厚響亮的歌聲,正一點一點地,飄入我耳中:

    綠蓑兮青笠,江海吾宅。

    披霜兮沖雪,搖渡紅塵。

    短棹兮舟輕,孤鴻明滅。

    橫笛兮沽酒,風雨長醉。

    風定兮帆歸,何人相識?

    南北兮東西,一任浮生……

    放任胸懷,闊達天下,原來是這般平凡人心中的淡泊心境。迷迷糊糊中,縱使夢裡我也不由得發笑,謀權逐利,蒼生天下,看似站在高處王權在握、睥睨無忌,誰知我們竟這般可憐到強加千萬黎民的命運於藉口,鐵馬問鼎,刀劍成影,風雨飄搖下直至自由變成桎梏,諸人卻也甘願沉迷其中而不自知。

    可憐亦可悲,所求孤寡凌駕於千仞之絕壁上,長嘆餘生也不嫌過。

    無顏回船時,我剛自夢裡哭醒。瞥眸看見那白袍閃入艙閣時,我忙掩袖遮住了臉,匆匆抹乾淚水後,便抬眼看著他,才開口要問話時,他卻先皺起眉,盯著我的臉,手指伸來抹去頰邊一點濕潤,眸色倏然暗沉擔憂:「怎麼了?」

    所有要說的話都被堵在口中,我愣愣望著他,半響轉過腦袋看窗外。江上晚煙起,碧水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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