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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此人顯然是做王上做久了,根本不管他人一時能否接受得了,咄咄逼人的言詞間,毫不見避忌和退步。我被他問得有些鬱悶,忍不住想沖他瞪眼時,抬眸一望那冰冷的面色又退縮回去。
「不叫舅父?」他繼續問,垂眸望定我的眼睛,幽涼的目色在他輕輕一擰眉時更顯深邃暗沉。
很有磨蹭人心底極限的耐心!我吸口氣,既沒奈何又想挑戰一下那人冷淡得過分、鎮靜得過分的神情,於是咳咳嗓子,斂了衣袖,再度對著他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小舅舅在上,夷光有禮。」
頭頂上方許久沒人吱聲。
一旁的息朝卻聞言輕輕一笑,道:「有意思。」
又等了一會,手終於被人拉了起來,夏惠冰涼威嚴的聲音里也總算依稀透出了一絲妥協的無力和輕微的笑意:「叫寡人小舅舅麽?也好。」
時晚,汀洲冷,霞色隱沒,東風驟起。涼亭位在高丘,舉目望去正見大江上凌波流散、錦帆衝浪,暮色下煙水空濛,茫茫不見盡頭。
諸人又閒聊了幾句,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弦月出九霄,繁星漸漸漫天閃爍。有侍衛入亭點亮了幾盞琉璃風燈,送來暖酒熱茶,向夏惠稟道:「王上,剛接到楓家三公子的飛鴿傳書,說還有半個時辰,他和主父先生便抵山莊。」
夏惠微微一點頭。
息朝向那侍衛道:「你吩咐人先去準備膳食,半個時辰後在偏廳擺宴。」
「屬下知道,」那侍衛應下之後,又道,「穆侯侍從說有要事,讓屬下請予通傳。」
息朝想也不想便揮手,責道:「有要事怎地還要傳?快讓他進來!」
「喏。」
一直默不作聲坐在一旁的晉穆此時方低低笑了一聲,揚手甩了掌心裡摩娑許久的棋子落盤,拂了拂寬長的袖袍,起身,淡淡道:「想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我今日囑咐他們在山莊外等我,說酉時會出莊離開。此刻酉時已過一半我卻還未出現,他們想必是著急了。」
夏惠看他,微一揚眸,奇怪地:「豫侯剛到,穆侯此時卻要走?」
晉穆側眸瞅了瞅無顏與我,眸光流轉,滿目秋水橫空的明澈清朗。「他既來了,我自當該走,免得在惠公的地方鬧出什麼亂子,天下就有得笑話了,」晉穆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別有深意地一笑後,眸色不知為何倏然暗了下去,嘴裡輕聲道,「往後還長,總有機會的,對不對?」
情知他最後一句是問我的,情知他的話里的愧疚和歉意,情知他只是要我點點頭便是當作原諒了他,可偏偏,我就是動不得,只靜靜地望著他,心裡想起那夜阿姐的死,還有她腹中那尚未見天的孩子……
恨你不能,怪你不行,今後若要再見,我真不知如何面對你。不自禁地,我顫微著唇角,終是閉上眼睛輕輕搖了搖頭。
耳畔猛聽得他朗聲長笑,這笑聲有些異樣,落寞徹骨,倦怠蒼涼,聽得我的心倏然緊縮。
緩緩,當那笑聲停歇時,我睜眼,入目只瞧見眼前琉璃燈色下那襲金衣尊貴耀眼,風拂衣動,裾紋翻滾,那人的身影宛若定格在滄海暗夜下一抹欲飛而去的孤雲,風雅飄逸,任性張揚。
而此刻,晉穆正笑望著息朝,眸子明粲若素:「至於上午穆和丞相說過的晉國購買賑瘟疫的藥材一事?」
息朝頷首,抱揖:「老夫三日後回鳳翔城,十日內定可將那批藥材運抵安城。」
晉穆還揖,笑道:「有勞丞相。還有委託楓三幫我籌備上等金銀為晉鑄新幣一事,子蘭貪玩懶散,有勞惠公再幫我叮囑他一聲,一個月後,穆在安城等他。」
夏惠定聲:「放心。」
晉穆未再多一句便轉身步出亭外,階下,一名黑袍男子正等候著。
「侯爺。」
「怎麼?」
黑袍男子皺皺眉,看著亭中諸人,遲疑一下,湊近晉穆耳邊低聲道了幾句話。
晉穆身形倏地一怔,而後身子迅速閃出,金衣轉瞬不見。
息朝望著,忽然感慨:「看來晉國當真生事了。」
無顏凝了凝眸,絲毫不意外,只勾唇一笑,笑顏風流,魅惑橫生。
夏惠突地轉眸瞅向無顏,聲音冷冷地:「和豫侯有關吧?」
無顏抿抿唇,負手身後,俊臉微揚,漂亮的鳳眸睨起來,目色隱動間光華淺曄:「是麽?我還以為只和惠公您有關。」
兩人對視片刻,終是各自掉轉了目光,神色一瞬古怪非常。
我心中暗嘆:不必敲測試探了,分明是兩人都有份。只是不知道晉國這次出了什麼亂子,我認識的晉穆,似乎還沒有一次離去得如此匆忙著急,完全不符他掌控一切的淡定從容。
我蹙蹙眉,轉眸看著那夜色下逝若流星、迅疾划過江上迷霧的白帆,心中一時說不清到底是什麼滋味。
陡然空中響起一聲銳利的鳴嘯,一道明紫亮光斜斜飛過天際,華貴神秘的色彩一時漫天飛灑,頓時耀得冷月無色。
息朝道:「紫衣衛的訊號,伯繚到莊了。」
聽到那人得名字我心中便一凜,目寒,一抹恨意緩緩自心底蔓延至骨骸血液,悄悄地,怒然燃燒著。
無顏拉住我的手,幾不可聞地輕輕嘆了口氣。
夜幕沉沉,花暗樹陰,縱是蓮燈盞盞,也只是照得遍地側影浮浮,不見有多明亮,反而讓人瞧著更覺得夜色太濃太黑。
偏廳里,明堂高燭,燈火輝煌。幾名身著青色紗裙的侍女正布置著食案酒肴,見到夏惠時,皆雙膝跪下,柔柔低頭。管弦絲竹聲自廳側傳來,南國明快柔媚的調子,聽入耳中時,不覺有多美妙,反而聽著讓人心煩。
夏惠皺眉,似乎和我一般不愛聽這曲調,言詞冷冷帶著股不耐煩:「別奏了,都下去。」
諸樂師忙起身,叩首,無聲退下。
息朝早在離開涼亭時就不知去向,夏惠也不忙入席,只領著我和無顏一路往廳里走,繞過一道長廊,步入一間看似該是書房的地方。
「豫侯請。」
「不妥,還是惠公先行。」
兩人此刻謙讓得實在是有禮莫名,遲遲佇在門前不動,我看了他二人一眼,也不作聲,抬步便自他二人中間穿過先行走入了書房。
身後兩人默了片刻,然後忽聽夏惠對無顏道:「豫侯,這丫頭……」
無顏淡淡一笑,截住他的話,問:「不好?」
夏惠又默,半響低聲:「很好。」
沒頭沒腦的對話,我聽聽就罷,也懶得理他們。
書房裡等著兩人。
一人緋衣,年輕俊秀的臉上笑意玩世不恭,身子軟軟倚在牆壁上,渾身慵散著,仿佛沒了骨頭。雖面容陌生,但那雙正把玩著一個瑪瑙杯子的手卻看得我一怔。如此細膩白皙勝過女兒縴手的男子我生平只見過一人,那便是在邯鄲聚寶閣有過一面之緣的楓子蘭。
果然,那緋衣少年轉眸瞧我,褐色的眼瞳在燭火搖曳下璀璨奪目,口中在道:「夷光公主,咱們又見面了。」
嗓音微微的柔,微微的啞,微微的淡漠清徐,再動聽不過的優雅迷人,只是縱使言詞再正常,此人口吻間也總是帶著輕輕的戲謔,和一絲莫名其妙的快活愜意。
此等「絕品」我有生只有幸遇得一個,鑑於沒有相處的經驗,於是我只能略一頷首,道:「楓公子有禮。」
「楓公子?」楓子蘭重複著這稱呼,斜眸,一笑妖冶,望向隨我身後而來的無顏,「我的連城璧都送出了你還如此見外,那我豈非太虧?我叫你夷光如何,他們都叫我楓三,你或也可叫我子蘭。」
聽著這般熱情的言詞,我頓感無力。
無顏睨眼瞥過去,奇怪:「連城璧是你的?」
耳邊突然傳來夏惠冷冷一咳嗽。
楓子蘭仿佛這才看見夏惠,忙眸光一閃斂去滿臉嘻皮的笑容,好不容易骨頭重新長回來,身子一直站好了,神色難得的正經嚴肅:「王上,師父等了多時了。」語罷,他逕自轉身去一旁,走向那個一直背對著我們坐在一張輪椅上、望著牆上南梁地圖的人,恭聲道:「師父,王上來了。」
那人擱在輪椅扶手上的臂膀微微一動,低聲道:「蘭兒。」
「是。」楓子蘭點點頭,將那輪椅轉了過來。
又是輪椅,又是腿疾。我想起楚丘上楚桓的故弄玄虛便忍不住皺眉頭,只是當自己的目光觸及那墨紫鑲金邊的錦袍下那真正萎縮虛軟下去的雙腿時,心中不禁隱隱一惻。當真是疾?我本能抬眸,想瞧瞧那名揚天下的第一謀士的真切面容。
入目。震驚。
只道像伯繚這般心狠手辣之人必是面目猙獰、桀驁不馴之徒,誰料此人面容竟是秀美得宛若碧水紅蓮的妖媚奪目。柔順如黑緞般的頭髮被一支上好的白玉簪子松松綰住,燭光下,那人膚色瑩白如玉,兩腮點點泛紅,鬢如裁剪,目似點漆,薄唇一揚笑意若春柳拂盪。滿面陰柔嫵媚之態,若非那喉間一點凸起,我真要懷疑他究竟是男是女。
心裡正自嘀咕納悶時,此人輕輕開了口,一句話,壓下我心中的所有疑惑。
「夷光公主近日如何?」他抬眸瞥向我,一笑時,美魘如花。這人的嗓音柔得入骨,絲絲的暗啞,掩不住的尖銳,清楚告訴了我他那容顏間的柔美媚姿是自哪裡來。
所受宮刑之人大抵心裡都有暗疾,難怪他對南梁子嗣誓要除絕。無顏說過主父一族當年被滅滿門,唯逃出伯繚一人來,誰想卻是如此光景……
心中對此人是又痛恨又覺可惜可憐,而他問我此話也不知是存了什麼意圖,我遲疑一下,答道:「勞紫衣侯掛心。夷光還好。」
伯繚目色譏誚,笑:「寒毒受得了?」
我拂悅,不語。
他卻繼續問,仿佛關心得很:「那瘴毒呢?」
「主父先生----」無顏皺眉,聲音涼涼的,也自不滿。
伯繚望了無顏一眼,身子一軟靠向椅背,目光倏地陰涼冰寒下來。我側眸瞧去,只見那眼睛暗得仿佛是沒有盡頭的夜,搖曳的燭火紅焰倒映在那深沉無底的眸間,一道一道,嘶嘶舞動,好似毒蛇靈活張揚的芯子,帶著嗜血噬骨的殘毒陰狠,肆意灼灼。
我禁不住一個寒噤,忙收回了自己的眼光,不敢再凝望此人一眼。
這個人,太危險,太可怕了。莫說報仇,此刻我若是試圖靠近他一步,即便夏惠和無顏在此,他怕也會讓我有立即死於非命而不眨眼的膽量和兇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