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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我眼圈一熱,淚水又自翻滾起來。一滴掉落,直直墜入了酒中。

    忽地,湑君垂手奪過我指間的杯子,仰頭喝下了杯中酒汁。

    「這酒,能免你受明日的極刑之苦。」我也不急,甚至口吻輕得有些淡漠。

    湑君扔了杯子,抹了抹自唇邊迅速滑下的殷紅血絲,伸手撫住胸口,笑:「我知道啊。你不說,我也知道。」

    我扶住他搖晃不止的身體,蹙眉:「是不是很痛?」

    他皺著眉搖頭,笑容乾淨粲然得仿若重生。唇邊此刻流下的已不再是道道血絲了,而是濃濃的血液,一滴一滴,滑落他白皙完美的下顎,沾上了那本就污匱的白衣。

    他挨著我的身子,軟軟倒在了我的懷中。

    「夷光,還有一事……」他微笑。

    我不負重力,抱著他坐在地上,一邊伸手擦著他唇邊的血,一邊柔聲問:「何事?」

    「那次帝丘救你的,不是我,」他虛弱笑著,眼瞳雖在緊縮,但裡面綻放的光華漂亮得驚世難見,「射你的人……是我大哥汶君,救你的,是晉國公子穆。那日我找到你時,他正吻你……我不知他在救你,便和他打了一架,奪下了他的面具。他的真實模樣不能道與別人知,而我大哥也還要在晉國生存立足……兄弟手足,血濃於水。我,那時不是誠心騙你的。」

    我垂眸望著他,安慰:「我不怪你。」

    「不過還有一事,你一定會怪我……」他笑得仿佛有些得意,輕輕道,「西陵決戰時我放出了百姓抵擋齊軍,南梁民心素來能降不能殺,服軟不服強,經此戰,無顏今後要安穩地控制南梁屬地,怕是難得多了……夷光,你說我壞麽?」

    我沉默,許久,才嘆了口氣:「你不是壞。立場不一樣,你寧願犧牲百姓也絕不讓齊國好過,給齊留下如此長遠的麻煩……很聰明。」難怪,難怪無顏誓要殺你才安心。這一瞬間,我心中也開始隱隱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來錯了。

    懷裡的人不再說話了,只靜靜地望著我,手移了移,將冰涼的指尖搭上我的脈搏。

    「南梁的瘴毒?」他臉上笑意一瞬全無。

    我苦笑。

    湑君胸口大慟一番,喘息急促:「我久離梁國不熟毒性……但天下會此毒者儘是南梁王室中人。你……與何人結了仇,會下如此陰狠的毒瘴於你身上?」

    我抿唇,淡淡道:「你妹妹,明姬。」

    湑君身子劇烈一震,陡然間噴出了一大口血來。

    我望著地上的血跡驚了驚,心道:糟,莫不是那藥量加得太重了?

    垂眸,正見湑君那雙已無光澤的眼睛盯著我,裡面溢滿了懇求:「夷光,放過她。」

    放過她?她可是想要我的命!我忍不住冷冷一笑,不吱聲。

    湑君拉住我的手,神情哀傷痛極:「她是我同父同母的親妹妹……我一直無法在她身旁照顧教導……求你,放過她。」

    我蹙緊了眉,望著他,心中遲疑良久。

    湑君急道:「毒……會解的,找你師父……天下毒,他皆能解。」

    「我知道,」我按住他的唇不讓他再說話,微笑道,「我都知道了,你閉眼,休息吧。」

    湑君搖頭,他費力地抽出腰間的笛子,低低一笑,嘆息:「不……今生最後一次,吹笛……給你聽。」

    我放下他,伸手拿過他手裡的笛子,柔聲哄道:「你閉眼啊。我吹給你聽。」

    他神色一恍,然後笑了:「也好。」

    夜涼風飛雨,我執笛靠近窗口,想了一會,方將那觸手溫潤的翠玉靠近了唇邊,吐氣吹出音時,笛聲嗚咽沉浮於夜色下,纏綿縈轉。

    這是他以前最愛吹的曲子,悠揚的笛聲在楓葉林里響起的時候,鳥雀停留,白雲飄至,輕風仿佛也能在一剎愈加柔軟。那些日子,天是藍的,陽光熠熠,深秋季節楓葉染霜紅,美得炫目的時候,有南飛的大雁也滯留樹梢忘記挪步,痴痴聽著,好看的羽毛在陽光下欲飛起舞。

    我不能吹得那麼好聽,所以今夜那隻避雨在清璃塔的灰雁勢必不能飛來了。

    淚水不知何時滑下了眼角,落在玉笛上,一聲啪嗒的清響。

    我回眸,瞧見地上的男子閉目睡著了,靜謐的容顏上神色悵然而又甜蜜,滿是血流的唇邊淡淡露出一個笑容,看上去那笑意是那麼地久遠,久遠得似再不可能回頭和改變。

    笛聲頓歇。

    房門被推開,白朗和秦不思終是不放心上了摟來,兩人眸光一滯看向橫臥地上的人時,臉色雙雙灰白髮青。

    「公主,這……」白朗驚詫。

    「他死了,」我俯身將玉笛懸掛於湑君腰間,淡淡道,「白將軍可是擔心明日無法向豫侯交代?放心,豫侯若有責難,夷光會承擔一切的。」

    白朗皺眉,上前來仔細探過湑君的鼻息後,方道:「反正明日處刑,今日他既死了,那也算提前了了一事。公主放心,末將知道怎麼向侯爺回稟。」

    我看了看他,不言。

    白朗卻眸光一動,迅速起身揖手,道:「湑君已死,末將當即時去稟侯爺,以詔天下。」

    我點頭:「去吧。」

    白朗轉身,直接自窗口躍了下去。片刻,他的聲音在樓下響起:「所有人,給我回營。」

    「將軍,這……」某侍衛質疑了半句,隨後聲音又陡然消失在風雨中。

    雨聲漸小,而鎧甲聲巋然。秦不思在窗口望了半天,直到腳步聲遠離後,他才回首,道:「公主,侍衛們離了園子。」

    我伸手欲抱起湑君,奈何他太重,待我蹣跚起身時,腳步搖搖晃晃不得穩。

    秦不思走來將湑君背在背上,朝我笑道:「公主,還是老奴來吧。」

    我看著秦不思矯捷的身手,半天,才喃喃道:「原來總管也是如此高手。」

    秦不思蒼老的面龐上笑意幽淡,嘆道:「奴本是先王的貼身侍衛,沒有兩下子,如何保護王上?」

    我沉默,一聲不發地下樓。

    「公主,去城外秘道的出口是樓下屏風之後的那面牆。」秦不思提醒。

    我低低應了聲,表示知曉。

    「公主不怕白朗即刻去報侯爺……」

    「不怕。」

    秦不思奇怪:「為何?」

    我腳下一頓,半日,方輕聲道:「因為無顏也要我放了他。」

    秦不思卻越聽越納悶,不解了:「侯爺是這意思?」

    我淡淡一笑,不再解釋。

    夜深,雨又大,城外北方的驛道上早不見來往的人影。馬車在黑霧間急速前進著,車輪攆過濕濕的泥土時,軲轆的聲響皆被四濺的水聲蓋過。車外駕車的想必是個內侍,鞭策行路時,吆喝的聲音只見尖銳著急,卻不見渾厚有力。

    秦不思點燃了車廂里的燈盞,打開一側的矮櫥,翻了翻,找出一件白色的長袍遞到我面前來。「公主,這是奴在蕪蘭殿找到的湑君公子的舊袍,要不要先替公子把這身髒衣裳給換了?」

    「不必。放他身旁,等會阿姐會給他換。」說著,我眉間一展,按在湑君手脈上的指尖鬆了開來。

    「公子如何了?」

    我舒了口氣,笑笑,並不答話。

    秦不思放下白袍,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奇怪,打量他:「怎麼?」

    「公主當真不怕侯爺怪責?」

    我抿唇,手指輕輕地敲打著膝蓋,半響,方輕聲道:「他不會。」

    「公主這麼肯定?」

    我嘆息,淡淡道:「若他真要殺湑君,何必讓白朗回來看守。明知道白朗與你一般,忠心於我更勝於忠心他……再者,將湑君關在王叔前邸,那裡是總管你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無顏若真要湑君插翅難逃,豈會將他關在如此危險不安分的地方?」

    秦不思一臉困惑:「侯爺為何要這麼做?」

    我搖搖頭,不再言。無顏這麼做的緣由,我猜到一些,還有一些,我也未可知。

    秦不思神色雖茫然,但見我不說話也自緘了口,轉身在我對面坐下來,不再吭聲。

    車外又傳來一聲刺耳的呼喝,車廂晃動一下,我想了想,低聲問道:「駕車人信得過?」

    秦不思垂首:「奴親自挑的,公主放心。」

    我看了看他,一笑,道:「夷光從小到大麻煩總管不知多少事,王叔雖去了,總管卻依然待夷光一如往常的疼愛。夷光心中著實感激。」

    秦不思不自在地揚了揚唇,久為宮廷總管不動聲色的面龐上露出一絲欣慰而又滿足的笑意,一向陰寒清冷的眸間閃過一道細微的光芒。他低了低頭,作揖:「公主從來都未將奴看做過外人,先王雖去遺言猶在,奴只當公主是自己的新主。公主但有何令,秦不思赴湯蹈火一定辦到。」

    我聞言腦中念頭忽閃,忙問:「王叔逝時總管在旁?」

    秦不思一怔。

    「無顏為何一朝白頭,總管想必是世上最清楚其中內里的人了?」

    秦不思沉默,許久,才委婉開口:「世間最清楚內里的,是公主的師父東方先生,不是奴。」

    我看著他,費思。

    秦不思耷拉著腦袋細細把玩自己的衣袖,而後再未抬頭。

    馬車停了下來。駕車人在外提醒:「總管,到了。」

    我立刻掀了車簾朝外看去。

    懸在車頂上的四盞琉璃風燈皆亮了起來,朦朧昏黃的光線淡淡撥散了雨夜的一片黑暗,不遠處,泗水之畔,有兩人兩馬停立著。許是剛見我們這邊亮起的燈火,但見那兩人身子一轉,隨後便有一人急急朝馬車跑了過來,淡黃色的斗篷飄飛在雨水下宛若淋濕的蝴蝶翅翼,熟悉清雅的容顏在隨風撩起的帷帽輕紗後若隱若現。

    我心中一暖,忙轉身推開車廂門,伸臂雨中,等待著阿姐。

    夷姜跑到車下卻停住了,抬頭望著我,手臂緩緩揚起,遲疑地頓在半空中。

    我看著她的眼睛。往日無瀾如秋水的眸子裡此刻再不能平靜,淚水翻滾著,晶瑩欲滴。

    我垂手握住她的手腕,笑意自若:「阿姐想夷光沒?」

    「夷光……」她哽咽一聲,淚水倏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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