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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可憐又可愛的小東西。
我忍不住輕輕一笑。
身後的木梯噠噠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我轉身,只瞧秦不思急急上來,花白的鬢角猶滴著雨水,長袍下擺的顏色明顯因沾水濕透而重重深下去一層。
「公主,湑君公子酉時被押回金城了。」
「關在哪?」
「城郊,先王為公子時的府邸。」
怎地押去那裡了?我蹙眉,思量一下:「哪位將軍負責看守?」
「白將軍。」
我揉揉額角,負手踱了幾步,又站定,沉吟許久後,問他:「秦總管可將我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秦不思點頭:「公主放心。」
我聞言拂衣袖,撩起袍袂,快步下塔。
回首的瞬間,但見檐外那隻灰雁趴在窗欞上往裡瞧了一眼後,便輕快地躍進了塔內。
鮮有人跡的庭院,靜得匪夷所思。一廊寶彩燈籠冷清地照著淒迷夜雨,滿園聽到的除了我和秦不思的腳步聲外,唯有雨水打落在絹傘上的簌簌聲響。
斗篷衣飄長,不經意間拖在地上捲起了凋謝落紅,泥水污濘了光潔的銀色,我皺了下眉,不耐煩地抬手便扯下斗篷扔到身後秦不思手中。秦不思本舉著傘,又抱著一酒壺,接過斗篷後,雙手差點忙不過來。
待他邊走邊整理時,我已走近了那件閣樓----園子裡除了那些燈籠外唯一光亮的地方。
閣樓外密密麻麻站著約莫百名的侍衛,鎧甲瀝水,鋒芒冷重,諸人一字排開,如大石般動也不動地立在雨中。我欲入閣時,腳步剛移,那些大石便瞬間都有動靜了,耳邊銳利聲倏然,低眸,剎那竟有雙劍互交攔在了我身前。
秦不思厲喝:「放肆!」
侍衛聞聲不動分毫,目不斜視,面色冷冷,仿佛根本就不識得我是誰。
而實際上,這些玄甲侍衛我也從未見過。
「公主?」一聲略帶驚訝的低呼自閣間飄出,我聞聲望去,只見白朗已急忙走了出來,臉色一沉,朝兩旁侍衛低喝,「大膽!敢對公主無禮?」
侍衛這時方神色一驚,收劍,單膝彎曲欲下跪時,我揮了衣袖:「免。」
上若怪下敬忠守責,那就昏庸過頭了。我雖不至於明智聰睿,但大概也不至於攤上那個詞。
白朗迎著我進入閣中,待我坐定,他遞來一杯熱茶,似是不解地問:「公主緣何深夜來此?」
我飲茶不答。晚春寒氣料峭,尤是夜雨,行路半日,早凍得我手指冰涼。拿著茶杯暖了半日的手後,我這才伸指輕敲著杯子的邊緣,慢慢道:「白將軍不是領著軍隊在南國作戰,為何你今日又在此地?」
「龍將軍去前線換下了我,侯爺命我押送湑君回來,說另有事要末將去辦。」
「何事?」
「末將剛到金城,尚未見侯爺,心下不知,也不敢亂猜。」
我斟酌一會,擱下手中的茶杯,抬眼望住他,言詞直接:「我要見見湑君,白將軍讓不讓?」
俊面上神色微微一凜,白朗看了看我,又垂眸,思了許久。正沉默得氣流異常時,他忽地撇開身子坐去一旁,執了案上卷至一半的竹簡,淡淡道:「白朗一夜守護重犯,誰人未見。」
我起身,頷首,低聲道:「多謝將軍通融。」
白朗靜靜看書,置若罔聞。
我轉眸示意著秦不思,秦不思遞來酒壺,擔心:「公主不要老奴跟著有個照應?」
「總管怕什麼,他不會吃了我。」
言罷,我抬步上閣樓。
閣樓本是王叔為公子時的書房,行至門外便能聞到裡面那充溢得已漫出來的竹簡清氣。我站在門口徘徊一會,手指觸上門扉時,卻還是沒有推開的力氣。
門突地嘎然一聲大開,我嚇了一跳,怔怔看著那個陡然間站在我面前的白衣公子,一時沒準備好,呆住。
「進來。」
疲憊而又清瘦的面龐上露出幾絲笑意,他微抬起手臂,想來握住我的手。
我避開,無聲地繞過他徑直入了房內。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反手關上門。
閣上窗戶半開著,燭火被風吹得忽暗忽明,雨絲映著暈黃的光線斜斜飄入房內,濕意涼涼,流竄蔓延,使得本就久無人居住的房中更添了幾分清冷和孤寂。
我垂手將酒壺放在了書案上,瞧見橫在一卷打開的書簡邊側的那隻翡翠笛子,心下奇了奇,便伸指拿過,凝望半響。
「這笛子你還留著?」 我問他。
當初為保金城以假宋玉笛離間楚梁,也正是因為此笛的出現而壞了楚梁的聯盟,累他一蹶不振,以至落得今日的田地。誰料他竟一直留著這笛子,讓我意外,也讓我困惑。
湑君站在門邊望著我,衣著雖整齊,但身上的長袍顯然還是那日西陵城戰時穿的那件,純淨的雪色間夾著點點猙獰腥艷的血跡,對比鮮明,張揚而又刺眼。
他笑了一下,看一眼笛子,言詞簡單:「你送的。」
原來他早知道那時回金城的人是我而非無顏。嘴裡隱隱啖出了苦味,我蹙了眉,見他向我走來便伸手將笛子遞給他,問道:「你往常最愛雨天吹笛,今夜怎地不吹?」
他聞言瞳眼明亮,含笑接過玉笛後,嘆息:「沒人聽得懂,吹了作甚麼?」
我沉默不言。
他看看我:「你想聽?」
我搖頭,低聲道:「我今夜來此,想問清幾件事。」
「好,你問。」他言詞慡快,攏指將玉笛插入腰間金絲帶時,寬長的袍袖被飛吹得鼓起。一縷熟悉的芙蓉香氣忽地鑽入鼻中,我正惘然時,不防他捲袖拂上我的臉龐,嘴裡在柔聲責:「外面雨大,你其實何苦來此?弄得一臉都是水,滿身都濕了,不怕冷壞?」
我抬眼望著他,一時恍惚似回到了三年前。
雨聲沙沙作響,風又吹入,室內卻似乎沒有那麼涼了。
我拉下他的衣袖,望著他的眼睛,慢慢道:「王叔待你可謂不薄,無顏和太子大哥待你親厚如兄弟,阿姐對你更是情深似海。如此情義,為何你當初還要與楚合謀齊,殺我百姓,毀我城池?」
寶石般的眸子在搖曳燈火下漸漸有了些光彩,湑君輕笑:「你想聽我的解釋?」
我點頭。手指下意識地摸了摸身旁的酒壺。
若你不解釋,我怎知今晚將做的一切是對還是錯?
他低低嘆了口氣,澀然:「夷光,你雖年少失父母,但有莊公的寵愛,無蘇和夷姜的關懷,無顏的傾心相護,自然不知我這個自他國來齊做質子的苦和無奈。我在齊國,處處受屈人下,梁弱無法,我不怪也不怨,只恨自己是公子身份,有些事、有些時候不僅我忍氣吞聲就能逃過的。其中如履薄冰的謹慎和小心,小小年紀便要費心討好身邊每個人的疲憊和傷痕,你可能想像?」
說到這,他揚唇,似是笑,又似是嘲諷,「而那些要討好的人,不止你們這些公子公主、王親貴族,但凡一個普通的侍從僕役,我都要揣其心思,成日惶惶不安生怕自己說錯一句話傳入了莊公的耳中而招來殺身之禍。」
我心中黯然,胸口猛然一陣窒息。雖之前曾想到過他的日子不好過,但心裡一直以為有我們兄妹的真心陪伴,至少有些時候,他的笑容,可以是快樂無憂的。誰料他活的世界原來我一點也體會不得,他的快樂,原來是那麼地艱難辛苦。
「不過,這些都不足為道。我最不忿的,卻是對你我當年婚事的放手。」
我一驚,抬頭詫道:「難道這裡面還有什麼其他緣由不成?」
湑君冷聲笑,暗灰的臉色漸漸青白,目色凌厲犀絕,眨眼間似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橫眸看著窗外的天,咬牙道:「這便是我誓死也要攻齊滅莊公的原因。夷光,你及笄時,不是我不願娶,而是你的好王叔……是他迫我斷不能應允你的婚事。」
「什麼?」我大驚,身子忍不住晃了晃,無力且無措。
「他說我配不上!他的夷光公主,當配天下英雄,而我只是個軟弱無能的質子,寒星之輝也妄想接近驕陽,那是自尋死路!」湑君笑著,一字一字自齒fèng間慢慢吐出,看似溫和如常,只是那素日清俊優雅的五官卻仿佛因為那些已誕入骨髓的恨而極度扭曲起來。
我伸手扶住書案,冷汗沾額,眸間一片濕涼。
湑君沉默了許久,半日,他終是緩緩松出口氣,而後又笑起來:「梁楚謀齊雖敗,縱使國亡,我亦不悔。莊老兒已被我逼死,當年的屈辱,我至少也討回了幾分。」
「你……」我看著他,說不清因為什麼聲音在不斷顫抖,「你就不想想阿姐?」
蒼白的面龐上飄過一絲憐惜和愧疚,他伸手摩娑著腰間玉笛,眸間恨褪去,暗色渲染,幽幽沉沉地,不知所想。
「我負夷姜的,今生怕是無以為報了。」
我聽著心念一閃,忽地明白過來心中一直存著的疑團,忙攢住他的衣袖,急急道:「是你放走阿姐的!是你不讓她在兩國大戰中糾葛難受的,對不對?對不對?」
湑君默然,眸色更加黯淡。
可是我卻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於是心下豁然開朗,再不存死結。我揚手抹乾臉上的所有濕潤,定了定心神,指尖探去碰那酒壺。
湑君笑:「這酒帶給我喝的?」
我不置可否,只道:「無顏說明日午時要處決你。」
「無顏說?無顏說?」他自言自語地重複著我的稱呼,好似根本就沒有在意到我話里的重點,問,「你怎地不叫他二哥了?」
我垂了眼帘。
湑君輕聲一笑,淡淡道:「他從小就喜歡你,你也喜歡他。」
我不應聲,只低頭隨手拿過一個茶杯。酒液純亮瑩透,自空中滑過一道美麗的弧度後,嘩啦啦落入杯中。
他無視我的舉動,只笑意輕輕繼續說著:「那日在戰場上見到你那麼緊張他,為了他甘願隻身引去保護我的一半騎兵,我便已猜到了……夷光,你愛他?」
捏住茶杯的手指狠狠一顫,杯中液汁盪了個圈。
我抿了抿唇,低低「嗯」出一聲。
「什麼時候的事?」
「不知道。等到發現時,他就已經在心裡了。」
湑君咭地一笑,轉瞬,聲音又驀地蒼涼無比:「傻瓜……傻瓜!你從小就愛著他,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