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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前方報捷的消息並沒有讓我等太久。

    天將亮前,墨色渲染蒼穹濃烈到了極致,月沉星黯,遠方那令人心跳慌亂的勃然巋動聲響終於漸漸消沉了下去,頃刻間天地萬物都被罩在了一片啞然的沉寂中。沉寂如死,依稀夾著漢水緩緩流動的嘩嘩聲,似嗚咽,似低訴,似幽幽魂靈不瞑不休,慢慢傾道著他們無盡的冤屈和怨愁。

    靜風空寥,薄雲縹緲,青山黛黛,煙嵐蕭蕭。

    我在觀戰台遙望著漢水對岸,許久,直到親眼見我方的金色旗幟飛揚映天后,方徹底放下心,鬆了口氣,揉揉酸痛的脖頸,轉身回了營帳。

    「齊。翌公二年,三月三,上巳之夜,齊梁會戰西陵城下。是日午時,豫侯將白朗、蒙牧絕計水淹梁軍三萬,破敵膽而壯軍威。暮下,七萬梁軍於西陵城外、漢水之邊列陣堂堂,豫侯命白朗繞敵左翼,蒙牧潛敵右翼。夜下,侯須陀領騎兵精銳兩萬來援。善守者,藏於九天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

    子時決戰,梁軍處絕地而後勇,民為兵戰,兵為城守,我軍鐵騎沖貫,死戰,方破西陵城。此戰強襲,大破梁軍而全殲,諸軍斬獲敵首六餘萬,活捉梁軍統帥湑君,漢水之廣,淌波不絕,然如此,報功者猶溯河而不止……

    夏滅梁國於同時,主父伯繚水淹梁都郾城,郾都破,梁僖侯死而王室皆被虜……」

    ----《戰國記?齊書?本紀第八》

    春暮暖暖,流霞痴連天邊,金輝淡淡蘊結大地。漢水之畔又復平靜,青青糙岸上幾朵野花浴血而生,顏色嫣然得分外嬌妍動人。

    我獨自坐在水邊,抱著雙膝,垂首閉目,任風吹動髮絲戳上肌膚,一陣陣的蘇癢。

    身後陡然有人挨著我坐下,將溫暖的唇貼著我的耳邊輕輕嘆息了一聲後,又伸手抱住我的腰,攬住我與他一起倒在了糙地上。

    「方才樊天將那個女人的屍首給你看過了?」他問,聲音淡漠得如同此時的遲暮晚風,有些涼,有些冷,似不悅,又似在惱,「是不是夷姜?是不是?嗯?」

    我睜眸,仰頭望了他一眼後,撒嬌般地抱住他的脖子,偎依過去,吃吃一笑:「不是阿姐,不是阿姐,不是阿姐。對不起。」

    他垂眸,看了我一眼,俊美得讓人驚羨的面龐上還掛著一絲陰鬱,可摟在我腰間的手臂卻不由得緊了又緊。

    「無顏?」我伏在他胸前,搖晃他的脖子,笑得一臉討好。

    他望了我許久,終於,鳳眸一凝,瀲灩的目色里柔意漸起,唇邊勾了勾,笑容優雅、溫暖,偏又邪得很。「想要我不生氣?」他放低了聲音,伸手撫摸我的臉頰。清涼的指腹在我的肌膚上慢慢滑動,動作如此溫柔,挑得我心中漣漪忍不住漾過一圈又一圈。

    這個模樣的他太風流,太魅惑,讓我不敢胡亂回話,於是我故作深思狀,吱唔一會,不言。

    他果然得意笑了,攬過我的頭朝他的臉龐按過去,吻住我的唇,輕輕地咬著。「你若喚我一聲夫君,我就不氣,永遠都不會再氣。」

    我羞得紅了臉,也不作聲,只微微一笑,撇過腦袋,靜靜地靠在他肩上。

    「夷光?」

    「啊?」

    「夷光。」

    「嗯。我在。」

    「夷光……」

    ……

    不再答。

    碧天朗朗,雲霞霽霽,時不時有鵠雁飛過,幾隻拍翅悠閒,幾隻振翅翱翔。無顏在耳邊一聲聲地喚我,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執著。我凝眸看了會天空後,忽地一笑,打斷他的呼喚,柔聲道:「夫君。夫君,咱們幾時回金城?」

    他朗聲笑,捧過我的臉,深深吻下。

    「明天。」

    夜落。漢水茵氳,霧起,霜色重。黑幕高遠,弦月彎彎,隔著江上迷霧,暈黃的顏色有些黯淡。

    西陵決戰得勝後,白朗、蒙牧和侯須陀各領一支軍隊自不同方向南下與夏爭時占南梁城池。漢水這邊除了守西陵城的三千將士外,唯有五百隨身護衛我和無顏的宮中禁衛軍。

    晚膳後,無顏翻閱著自金城送來的奏摺,我執了一卷書簡,本想陪在他身邊打發時間的,卻不想沒過多久便睏倦得不行,掙扎了一會,我正欲伏案小憩時,無顏卻一把抱過我,垂眸盯著我的臉,神色嚴厲:「你又沒吃藥?」

    我眨眨眼,環住他的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索性想要睡在他懷裡。

    他什麼也不說伸手便探入我的懷中,摸出一個白玉瓷瓶來,倒出一粒雪色中泛著點點詭異紅芒的藥丸,送至我的唇邊,勸道:「乖,吃了它。」

    我搖頭,側臉靠近他的胸口,悶聲道:「不吃。不能吃。」

    無顏伸手扳過我的腦袋,臉色有點暗沉:「怎麼不能吃?不吃藥,你會……」他語頓,好看的眉毛倏地一擰,眸光剎那哀傷心疼。

    「會死?」我笑了,抿唇,「這藥有毒,吃多了也會死。左右都是死,還不如不吃,省得每次吞一粒藥丸都要煎熬三個時辰。」

    修長的手指捏著那粒藥丸緩緩摩娑,無顏沉默,半天,方望向我,輕笑:「丫頭怕不怕死?」

    廢話。我翻眼,沒好氣地點頭。

    於是下一刻,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將藥丸塞入我口中,命令:「那就先吃了它,我保你不死。」

    藥丸入口的瞬間寒氣便自唇間蔓延,雪蓮的冷香由口中直竄大腦,凍得我忍不住一個激靈,舌尖冰僵,藥丸滑落,就這般被硬生生地吞下。

    無顏皺眉看著我,眸底幽暗隱晦,淺淺蘊出一層薄霧。

    「難受?」

    我搖搖頭,牙齒打著顫,說不出話。

    他低頭吻過來,溫暖的唇揉撫著我的唇邊,慢慢地吮吸那股冰寒。

    「都說了……有毒!」我懊惱地一把推開他,因心疼而火大。

    他卻再次低頭,手有力地扶住我的腦袋,唇重重覆下,不斷地不斷地吻著,與我一同沁入那個冰涼到肺腑皆傷的毒瘴。

    終於忍不住,有淚水自我眼角滑落沾濕了兩人的面龐。

    他抬頭,輕輕喘息,手指揉去我的淚水,微笑:「不怕。有我在,死也不怕。」

    我伸手摸摸他的臉,俊面如玉,可那肌膚如我手指的溫度般寒得嚇人。我咬了咬唇,看著他,輕聲道:「無顏,回到金城後,我去找師父,好不好?」我不想死,不僅是為我,也是因為你。

    他低眸,目光一動,沉吟道:「除了你師父,或許我們還可以去找另一個人。」

    我蹙眉,不明白:「誰?」

    無顏笑了笑,眸色一瞬飄忽:「夏惠。」

    夏惠?好端端的找他作甚麼?我不解正要再問時,帳外卻響起了樊天著急慌亂的嗓音:「侯爺,有急報。」

    無顏聞言擰眉,看我一眼後,鬆開了手臂,道:「你先去里帳。」

    我依言起身,步去墨玉屏風之側。

    樊天入帳,急火急燎道:「前方斥候有報。景姑浮不知如何提前一日過了那最後兩道防線,鬼馬騎兵正朝我軍駐紮的方向趕來,現已在十里之外。」

    無顏伸指按額,思了一會,方道:「整軍列陣,迎戰。」

    「可我們現在只有五百人!」樊天揖手,請示,「不如豫侯帶公主先前離開。容末將帶領禁衛軍能抵擋景姑浮幾時,便是幾時。」

    無顏目光一凜,看著樊天,冷笑:「虧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這般臨陣逃脫的話你也能說得出口?」

    樊天臉紅,欲解釋:「侯爺,末將……」

    無顏不耐煩地揮手:「你即刻去挑五名禁軍高手連夜保護夷光回金城,餘下諸人,隨我一道會會這馳名天下、戰無不克的鬼馬騎兵。這戰我不僅要打,還一定要打贏,不然昨夜西陵決戰豈非白白浪費了雙方如許多的英魂命散!」

    樊天遲疑一下,終於妥協:「那末將馬上去安排。」

    「等等!」我喊住轉身要離開的樊天,定聲道,「不必麻煩樊將軍,夷光不走。」

    無顏皺眉:「夷光你……」

    我轉眸看向他,微微一笑,堅定:「什麼都不必說,我不會走,你知道的。」言罷,我想想,又補充句:「剛吃了藥,這次你不用擔心我還會在戰場上暈倒了。」

    無顏沉默,望著我,並沒有猶豫太久,他便回首吩咐樊天:「立刻整兵丘下,備戰。」

    「諾。」

    夜下山寂,薄霧下峰巒迭起似烏雲翻湧,天幕輕雲縹緲,一朵流逝,擋住了那本來光亮就很微弱的孤月。

    西陵城號稱山高水險,道路崎嶇陡峭,常人白日行走都得警惕萬分,何況如今夜色濃重,山間陰陰側側地浮影障目,偏景姑浮帶著鬼馬騎兵穿越峽谷澗道時依然馳速雷霆。樊天報時猶稱景姑浮尚在十里之外,誰料禁軍剛在丘下整列完畢,那鬼馬騎兵便穿越最後一道深澗絕馳沖至丘下,勒韁,五千面覆黑色鐵甲的戰馬齊齊頓步一處溪流之後。

    煙火燎庭,勾彎弧深,緋紅戰袍的騎士排開狀似一輪血色新月,威威煞氣中,帶著一股霸道而又兇殘的神秘和美麗。

    我立馬丘上,靜靜望著下面相峙緊張的形勢。

    丘下,齊軍禁衛皆著黑甲玄氅,長劍出鞘,橫臂而持,五百道冰涼的銀光映著騰騰燃燒的焰火紅芒,犀利的鋒刃泛著艷絕的色彩,耀得人刺目疼痛。齊宮禁衛素來都是虎狼之輩,皆由各軍中軍功佼佼者擢升提上,是以這五百人的戰鬥力,並不下五千之眾。

    我不識景姑浮,但看梁軍的陣仗,便料想那騎著一匹通體雪白的戰馬、孤身立於陣前,手執一柄詭異而又兇狠雪色狼牙劍的虬髯將軍便是傳言中嗜殺殘毒的戰魔景姑浮。心念此,我凝了眸,正待細細瞧他的模樣時,他卻立即揮劍斬夜風,下令進攻。

    一聲怪嘯驚破夜下靜籟,鬼馬變動,新月剎那圓似滿月,滾襲而來時,鐵蹄重踏溪流,雖前進迅馳,陣法卻猶自輪轉洶湧,晶瑩的水光在火把下四起濺散,翩然的美麗中夾雜著嗜血之瘋狂,戰法如此怪異,莫言親眼所見,便是聽說,也絕不信。

    我抿緊了唇瞧著,雖心慌手顫,卻一刻也不敢失神眨眼,只在心中暗道:但願我計算沒錯。

    丘下,陡然有一抹銀色閃電凌厲劈過那輪圓月,長劍盪如長風掠過,銀芒孤閃,殺開一道裂fèng後,玄甲如波,那五百禁衛緊跟在他身後沖入了圓月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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