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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醒了?」我驚得扭頭。

    朗朗月色下,俊美的面龐上睡意深深,他皺了皺眉,閉眼不答,只手下用力拖我回去,拉著我倒在他身旁,而後雙臂環過來,擁住。

    「你……」我小心翼翼地掙扎一下,垂眸。

    身邊那人將臉壓在我脖頸處,呼吸悠長,容顏靜謐,分明又自入睡。我眨了眨眼,任他抱得死死地,不敢再動。

    帳外喧鬧而又緊張的聲響不時傳入耳中,我無措地透過掀起的帳簾望著遠方那幽藍深暗的夜空,獨對著那輪弦月發呆。

    睡夢中的無顏輕輕動了一下,忽地抬了頭,伸手捧過我的臉靠近他的胸膛,而後又緊緊摟住了我的肩膀。絡璃硬冷,抵得我的肌膚隱隱作痛,可是隔著那厚重冰涼的鎧甲,我聽到,他的心跳堅定有力得仿佛蒼穹寰宇盡納其中,世間沉浮,在他面前,原來都是不堪一提的過眼雲煙。

    念及此,我眸光倏地一定,靜靜看著天上明月,心緒驟穩。

    斗轉星移,月夷光稀。

    那偃月陣法……

    我凝眸,剎那間腦中忽有所悟。

    帳側漏斛時指亥時,帳外聲響稍定。忽地空中響起一聲明亮急促的銳嘯,我瞥眸,看到有我軍報信的金箭明火自蒼天朗月前斜斜飛過。驟而帳外有戰鼓雷動,馬聲嘶鳴,更有鐵蹄踏踏自後方由遠至近,奔襲而來時,山嶽顫微。如此氣象,怕是來者有上萬之眾。

    「無顏。」我怔了怔,下意識地扭頭去喊身邊的人。

    狹長的鳳眸不知何時已然睜開,厲色鋒芒在那漂亮的眸子間隱隱滑動,他先是擰了一下眉,而後又舒眉微笑。我正要再問時,他卻立刻起身放開我,下榻披好斗篷,拿過佩劍。

    我隨即起身,倒了一杯茶給他:「後方來了大批軍隊。」

    無顏接過茶杯,點頭,神色淡定:「別擔心,那是侯須陀帶來的兩萬騎士。」

    我驚了驚,詫舌:「他不是在平野?何時來的?怎麼一點動靜也不見?」

    無顏飲盡茶,勾唇一笑,將杯子遞還我手中,道:「侯須陀下午來西陵時,正碰上漢水決堤,那般大的聲響下,自然人人不覺後方有人來援。」

    我咬住唇,默默放下杯子。

    無顏側眸,看了我一會兒後忽地笑了,柔聲:「你怪我瞞著你?」

    我搖搖頭。

    他眸光一動,向前走了一步剛要靠近我時,帳外樊天洪亮的聲音卻響得突兀:「侯爺!有報。」

    無顏抿唇。

    我轉眸看看塌側我的鎧甲,問他:「這戰……我能去嗎?」

    無顏笑了,問:「怎麼?不放心我?」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心道縱是再有把握的戰,但凡利器相對,我總是不放心。

    他挑挑眉,望著我,眸色清朗:「那就換衣服。」

    「好,」我開心得笑,剛要轉身去換盔甲時,想想,還是把他先推出了屏風外,「你到外面等我。」

    他又皺眉,表情看似無奈。

    我迅速換過鎧甲,拿過彎弓,背上羽箭,出帳。

    外帳燭火熒熒,搖曳的光影下樊天揖手在稟:「金箭明火在東西兩邊同時發出,蒙將軍在漢水上游再次堵住了水流,亥時三刻,漢水水位可低至讓我軍淌馬過河。白將軍率五千騎士已繞道梁軍右翼,侯將軍率兩萬玄甲軍按指到達,正侯命行轅外,聽候豫侯指示。」

    無顏沉吟一會,忽地言詞一轉:「晚膳諸將士吃得可好?」

    「按侯爺的吩咐,今晚膳食熱飯佳肴,將士們吃得開心暢快。侯將軍也言,他軍中今晚膳食也厚於素日,不再是軍食冷羹,皆是熱食。」

    無顏笑:「如此便好。」

    我心中一動,放下彎弓隨手捧了手側的點心盤上前,朝他笑道:「諸人都吃了,貌似侯爺還未用晚膳?」

    無顏瞥眸看樊天:「你去帳外點兵與侯須陀會合,亥時過半,集軍漢水邊。待水位一低,便殺過河與梁軍決戰。」

    樊天揖手退下:「諾。」

    眼見帳簾垂落,樊天的身影消失後,無顏方垂手拿了一塊點心,剛要送入口中時,卻又望著我:「丫頭餓不餓?」

    我搖頭:「不餓。」

    「現在已是亥時。午膳後你未吃任何東西,怎會不餓?」他說著,手指方向一改,將點心餵至我唇邊。

    我眨了一下眼睛,無法,只得張口咬住。

    亥時過半。

    號角長鳴,鼓聲隆隆。

    待我和無顏趕到漢水岸側時,靜水流攘,一浪低過一浪,上千火把搖曳著卷卷波瀾,漾得滿目浮動著張揚瀲灩的紅光。夜空不再清朗無雲,長煙飛揚熏照天地,隨風舞動的火焰映著靜靜勒馬岸邊的將士們身著的沉黝皂色的鎧甲,似平地里絕出一層高聳堅韌、躍躍欲發的墨岩山丘。高處,金色華麗的旌旗翻滾颯颯,「豫」字上浮蒼天,筆筆鋒刃凌厲兇狠,仿佛一不小心,便能將天也劃出一道無法癒合的缺口來。

    揚鞭馳馬,行至軍前時,侯須陀和樊天立刻迎了上來。

    「侯爺!公主!」

    我和無顏吁馬停下。無顏回頭看了看諸軍將士,半響移開目光,轉而看向漢水對岸。鳳眸瞬間冷寂如冰雕,縱使眼前焰火光盛,卻也不能融寒半分。

    「情況如何?」

    「適才誓師時,我軍挾新勝之威,士氣高昂,以救國難為名,師出堂皇。梁軍午後雖敗,損兵三萬,但此刻仍擁絕對優勢的兵力。不過我方此戰盡出輕騎精銳,兵強馬壯,戰時可縱橫馳騁,機動迂迴,絕對比他那四萬步兵戰鬥力強得多。更何況……」侯須陀言至此,突地眸光一轉看向對岸,笑得高深,「侯爺謀算過人。梁軍自傍晚擺陣到現在,將士們又累又餓,而我方將士吃飽喝足,養足了精神,精力之銳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無顏勾了勾唇角,目光卻依然冷冷,不語。

    夜風拂拂,雨後的清新飄蕩空中,清涼的感覺猶在。

    漢水水位漸低,樊天駕馬探足入水,淺淺不過馬踝。如此推及,就算漢水中央水位再深也不過馬腿一半的高度。

    樊天扭頭看無顏。

    無顏頷首,薄唇緊抿,手臂輕揚正待揮手下令全軍前進的剎那,眸光卻忽地一滯,手指一僵,隨後垂落。

    我心中疑惑,忙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夜霧朦朧,夾帶火把騰出的煙雲,漢水對岸的情景模糊一片,並不能讓人看得清晰。雖如此,但那城牆落閘、鐵鎖浮橋架上護城河的嘎然刺耳聲響迴蕩在已然靜寂的夜空下時,依然別樣地震撼人心。

    聲響過後,對岸是一陣翻天的鬧騰。

    我驚訝,忍不住問:「湑君到底要做什麼?撤軍麽?」

    無顏眸色一凜,擰眉,朝樊天道:「先行去探,看看何事?」

    樊天得令輕騎過河,水花濺灑,黑騎奔馳迅如閃電。未到片刻他又回來,顧不得滿身水氣,忙稟道:「西陵城中百姓推車送食,出城犒勞梁軍。」

    侯須陀色變,勒緊馬韁一陣大罵:「湑君小兒!知道侯爺但戰從不傷無辜百姓,他居然在這關口放出這麼多百姓來,所存何心?」

    無顏不語,臉色鐵青,寒得嚇人。

    我抓緊了韁繩,心中一陣突突快跳。

    樊天垂首請示:「侯爺,該如何?」

    無顏並未思索,揚了眉,橫眸涼聲,一字一句:「過、河。」

    「無顏?」我驚訝。

    他苦笑搖頭,鳳眸飛揚,看著遠方自兩側迅疾靠近西陵城外梁軍、猶如飛動火蛇般的紅煙,道:「來不及了。子時已到,白朗和蒙牧勢必行動,若不速進,白蒙二人孤軍入敵陣,定不能全身而退。我若遲疑不動,湑君其勢必強,到時縱使不兵敗,相峙西陵卻也不會再有今日的機遇,何弊之承?」

    樊天與侯須陀俱稱「是」。

    我心知此戰今夜必打,但心思念及長遠,卻還是忍不住勸:「若傷百姓,南梁就算收入齊國麾下,子民心也不歸。」

    無顏沉默。

    正在此時,對岸卻倏然傳來了兩軍對陣的戰鼓聲,廝殺氣氛陡然劇作,器具搏鬥聲,呼喝叫喊聲,聲聲扣動心弦。梁軍兩翼驟亂,遠遠望去,已有血氣漫揚灑天。

    侯須陀開口:「侯爺,怕是白蒙兩將軍已然開戰?」

    無顏眸光一定,此時再無猶豫,絕然揚手揮下。旌旗剎那如雲飛揚,將士齊齊彎刀出鞘,揮鞭而下,駿馬鐵蹄輾碎漢水,一路奔襲勇猛闖西陵。

    我吸了一口氣,揮下馬鞭,隨著無顏沖在最前方。

    靠近西陵城下,梁軍倏然整齊後退,不顧嘴裡依然嚼著的飯菜,拉弓滿弦,剎那漫天冷箭飛如蝗影,緊密似如密不透風的網,纏繞人身時,帶著誓死奪命的兇悍和狠勁。我急急揮劍擋下近身箭鏃,卻沒想待衝上岸邊時,迎面而敵、擋在最前方的竟不是身著鎧甲的士卒,而是手無寸鐵、面色驚惶、身形羸弱無所依的西陵城百姓。

    我驚呆,望著百姓們那一雙雙駭然膽怯的眼睛,望著他們蒼白無血的面色,劍柄握在手中,手指顫微著,再也殺不下去。

    非我一人,諸軍皆怔,手足無措。

    侯須陀暴跳如雷,喝道:「湑君!喪心病狂!」

    軍中騎士突有聲聲慘叫,回眸望去,卻見我軍騎士在一時震驚下已有數人同中冷箭。諸人臉色頓寒。百姓們仰頭看著,目色更加慌亂,腳步下移逐漸往後退時,卻不知有何人在其中大喊:「齊賊欲滅我家國,水淹我父夫兄弟,今夜不殺之,何日才可報仇?」

    百姓聞之陡然精神振,面孔突地因徹骨怨恨而猙獰萬分,人人咬緊了牙,彎腰撿起掉落滿地的箭鏃,一人帶頭,隨後千萬人便不要命地發狠衝上來。

    騎士們齊齊扭頭看向無顏。

    月色下,銀甲將軍俊美如神。無顏嘆氣,輕聲:「殺!」

    他是軍中人人敬畏的英雄神祗,一字雖輕威懾力卻不遜驚天雷霆,一令既下諸人根本未及思考手下已然行動,利劍劃下,彎刀砍過,根本沒有任何作戰經驗的百姓又怎敵齊國豫侯手下精銳騎士玄甲軍?眨眼間犀利的鋒刃處萬千頭顱離身,單薄的衣裳下胸膛乍碎,腥氣沖鼻,滾燙的血液濺滿夜空,為春下涼夜徹底冰寒之前添上最後一絲溫度。

    將士們揚手擦乾臉上的血跡,抬了眸,勒緊馬韁,望向排排而倒的百姓身後,那些心肺早已懼裂、害怕和羞憤滿滿寫在臉上的梁軍。梁軍號角聲響,弓箭手提弓又彎弦,又一輪箭鏃密密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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