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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外面將士的呼喝聲陡然消減下去,我垂眸尋思:不知戰如何了,但聽這聲響,該是白朗馳歸,無顏似計已成,那上游的蒙牧怕是……
正想得出神時,耳畔就突地響起一聲驚天巨吼,遠方似有龍嘯九霄,剎那整個世間都開始隨著這聲長嘯在瑟瑟搖晃,行轅內的擺設哐鐺散落一地,茶壺傾倒,熱氣裊娜盪出詭異的弧度。這光景,倒頗有翻地為天、蒼穹裹宇的茫亂和昏聵。
心砰砰跳著,我伸手伏住晃動不止的書案,皺眉。有這震天撼地的動靜必然是因上游蒙牧撤了沙石,漢水決壩破堤,濤浪澎湃,流波洶湧,才得如此嚇人的氣勢。
思念一閃,於是我再也不能心安,忙隨手捲起無顏的斗篷,冒雨衝出行轅。
行轅外將士的吶喊聲在頃刻間止歇。諸人一臉驚詫地望著自西方天際陡然奔馳而下的滾滾白練。怒嘯驚濤,浪捲雲翻,看得人人目瞪口呆、面色蒼白,眼睛瞪得渾圓,嘴巴張得大大,可惜驚嘆駭然的話語到了嗓子邊,卻突然失去了吐出成音的勇氣。
漫天無雜音,細雨纏綿,靜靜縈繞。景致分明雅得很,但氣氛已凝滯安寂得如同死亡壓頂前的窒息抑懣。
營外有觀戰台,高十丈,視野開闊,縱橫上下,可觀漢水兩岸全局。一身銀色鎧甲的無顏孤立其上,地動山搖下,唯有他能身形穩若山石、峭如壁岩,宛若獨駕雲霧的天神,俯瞰人世浩淼,風儀自當安然靜謐,動也不動的姿態處處透著令敵人心寒的凌厲鋒芒。
我抿唇,懶得攀木梯,飛身上了高台,靠近他身後,為他系上斗篷。
他沒看我,鳳眸墨染深邃,正直直望著漢水方向。
高台之下,漢水之上,由白朗領著沖在前面的駿馬兩千騎,將士們正丟盔棄甲地踏浪淌河。追襲在後的梁軍本揮舞著彎刀長槊,搭弓拉弦,精神颯颯清慡,但聽上游汩汩蔓延的水聲後,諸人一時反應不過來,扭頭向西探尋時,勝利在望的喜悅依然潮紅臉龐,映著那張揚而又醒目的紅色鎧甲,泱泱停佇水中時,縱使表情痴然震驚,卻也頗為壯觀。
慢慢地,那潮紅的興奮化作無形,暗灰如死的慘澹爬上樑軍面龐。白朗率軍順利渡過漢水,勒韁停佇岸邊,遠遠望著呆然化石的梁軍。
梁軍陣形隱隱變動,不是衝刺,而是身形顫抖、手腳慌亂下的騷動和不安。紅色浪潮滾了兩滾後,梁軍驟然分作了兩撥人馬,一支,是視死如歸、毫不要命向我軍岸邊衝刺猛殺過來的騎士。還有一支,是進退不得,哀嚎哭喊往回逃走的步兵。
步兵哀嚎哭喊著撤退時,其速太緩。騎兵等不及勒馬揚鞭,馬蹄橫掃,一人倒,百人伏臥,千馬同趴,鐵蹄踏過自家兄弟的身軀,淌平一條血路,人人爭先恐後,唯有提命與時間決鬥。
可惜不管是逃還是戰,彼時,滾滾漢水已湧出兩關,自絕壁間呼嘯而出,勢不可阻。滔滔水汛如雷電劈過,白綢翻滾席捲一番天地,繞山融石下,所向披靡,瞬時便襲入眼下,濤浪流逝中,順帶著一路捲走那片紅色海潮……
哀嚎突地啞然。即而變悽厲慘叫。那叫聲絕望而又尖銳,不甘不舍不情願的傷痛自肺腑而出,牽動了幾千幾萬即將消逝的魂魄,蕩蕩入天,殤殤落地,一聲聲不斷不絕,嗚呼逝然夾帶水嘯,能滲骨寒心,也能化解仇恨淡漠、烈火雄心,能聽得讓人止不住渾身戰慄、唇角發顫、心神虛恍不明所以。
亂世紛戰,生命如糙芥,泡沫般一一幻化,偏偏如此境地下,你還是不能悲憫於心,情義於胸。
因為身為一個沙場將士,你必須要懂得:戰未完,殺者若動心,必然被殺。
無顏往日的話語涼涼迴蕩我耳邊,可如今我還是心動心惻心駭了,於是我閉眼咬唇,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腰間突然有手臂攬過來,環著我靠入一個寬闊剛毅的胸膛。他的手指輕輕抵上我的後腦,將我的臉壓上他的胸口,而後那冰涼的指尖緊緊捂住了我的耳朵,保持著這般姿勢,就這樣,許久靜默不動。
我伸手抱住他,眼帘低垂緊斂,耳畔間此刻唯能清晰地聽到他堅強有力的心跳,漸漸地,身後那悽慘的哭嚎聲似慢慢不可聞,漸漸地,那浮躁翻湧的不安和驚駭也在心底慢慢壓下。
不知多久,當世間歸落安寧寂籟時,捂著我耳朵的那隻手悄悄滑落,拍上了我的肩膀。「好了。都過去了。」他在嘆息,話語清冷低沉,不辨情感。
我抬眼看他。
俊美的面龐上罩著寒霜,那神色凝重肅穆得罕見。一雙鳳眸幽暗晦澀,墨如玉石,深如夜空,沉沉冷寂充盈其中。如此漂亮的眼眸啊,雖曾剛剛目睹過幾萬生靈在他面前瞬間消逝人間,但那堅定沉穩的目光里卻仍是不見任何的遲疑、退縮和憐憫。
這樣的寡絕,是齊之萬世幸事,亦是梁之滅頂禍難。
「還戰?」我輕聲問。
他望著我,沉默。
我卻瞭然,再問:「何時再戰?」
「夜下。破西陵城,滅湑君。」
心底寒氣浮動,我倒吸一口涼氣,點點頭,移開視線。
高台外,細雨下得仍然不緩不急,漢水不再湍湍,波浪平平,遲遲流去下游,青山佇立空濛,遠遠望去,添了幾許莫名的輕靈下,嫵媚依舊。世間看著仍是原樣,唯有漢水兩岸被衝散留在糙地上的鎧鎖鐵甲,刀劍長槊,散發著刺眼的暗黑、殷紅、和雪色寒芒,繚亂的顏色倒映著青青糙地,雖寂寂無聲,卻仿佛能夠在刺激著人眼視線的剎那,提醒著人們這裡剛才是有過怎樣一場浩劫殺戮。
我黯然,無力地望著眼前天地水蒼茫。
漢水對岸,那西陵的城牆上,雖隔得很遠,我卻依然瞧見那隱隱飄動的白衣,那修長熟悉的身影,那縱使我看不見也可知其他此刻正含著怎樣憂傷和悲憤的眸子。
一縷笛聲悠揚,美妙得如同雲上仙籟,正悄悄漫飛漢水上方。
其聲哀。喚心底同泣。
其聲恨。喚心底同仇。
其聲涼。喚心底同悲。
其聲怨。喚心底同傷……
湑君的笛聲,許久不聽,再聞時卻在如此境地。我回首看無顏,恰瞧見他冷寂的眸底下那一閃即逝的惘然。我嘆氣,伸手撫摸他的眼睛,揉平他不自覺擰在一處的眉毛。
他凝了眸子看我。我望著他,輕輕笑了:「饒他一命?就算是為了阿姐。」
無顏眸光一沉,默了片刻後,點頭,輕聲嘆息。
「若他知好歹……」言至一半,他說不下去,搖搖頭。
昔日兄弟,如今仇敵,何苦?何苦?
縱是魂傷之戰,白朗此次卻是戰而首功,其餘將士雖因目睹漢水之威而心有餘悸,卻仍不忘歡呼喝彩一番。畢竟比之梁軍無辜入侵我齊國山河,毀城亡百姓的行徑來說,此番戰,是雪恥之戰,是輪迴之戰。
回到行轅,時已酉時。天漸暗,而雨漸停。頭頂烏雲輕輕飄散,不多時,竟露出一連數日陰沉雨天后一個霽朗無暇的夜空來。
有月弦彎,皎潔的銀色自天邊緩緩升起,照得人眼發暈。我站在帳外仰頭看了半日,直到脖頸酸痛卻還是不肯低一低頭。
倏然有人站在我面前,過高的身形壓得我眼前一片陰影,我轉了轉眼珠,移開視線看著他。
「看什麼?」無顏疑惑地抬頭望望天空。
我抿唇,手指點了點:「月亮。你說今夜景姑浮會不會趕到西陵城下?」
無顏垂首瞅著我,眸光一閃,似這才明白我的意思:「就算來了,也不怕。」
我揚手揉揉脖子,歪著腦袋打量他片刻,忽地笑了笑,放心點頭:「嗯,自然不怕。」
他不再言語,只微微一笑,拉過我的手,帶我走入行轅。
戌時。
遠方鼓聲隆隆,號角急促,似是調兵布陣的聲響。我蹙眉,心道:隔著漢水還能有如此大的動靜,必是湑君要傾全城之力決一死戰了。
這麼一想,我難免心急,轉眸過去,卻見無顏依然無動於衷地靜靜看著一卷竹簡,面色安詳,目光專注。
「你聽聽!」我扯他的衣袖。
無顏揚眉,話語淡淡:「聽到了。」
「湑君他要戰了!」
無顏抬眸,看著我:「那又怎樣?經下午一戰,他的士兵對漢水已破了膽,湑君聰明人,斷不會拿士氣開玩笑,我若不渡漢水,他怎麼也戰不成。」
我奇怪,瞪他:「你不是說夜下破西陵?」
無顏懶懶翻書卷:「時候未到。」
我語咽。
他看了看我,而後手指一伸挑挑塌邊的燈芯,捧過竹簡,翻身倒下。我本以為他要繼續看書,誰知那書簡被他匆匆一瞥後隨即啪嗒一聲落下,準確地覆在他的臉上。
「我睡會。待會樊天來了,叫我。」一聲慵散的咕噥,他側過身子,背對向我。
我聽著哭笑不得,眼見敵軍正調兵遣將、依山旁水地布陣排兵,火燒眉毛了他還有心思去睡覺?可轉念一想他的智謀和心思,我深深吸了口氣,雖自己急得心神不定的,卻也知自己可以相信他。也應該相信他。
我起身吹滅燈火,步出帳外。
漢水對岸火把漫天,繚繞躍動的光亮下千面錦旗迎風鋪展如煙雲團簇,紅色鎧甲遍布山野,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萬眾,盾甲槊戈,彎刀冷箭,每一處鋒刃凝結一絲光焰,萬千聚集下,那芒芒氣勢就可熠然耀目。西陵城牆高聳堅固,夜色下,烽火台火光大盛,黑煙翻騰直衝雲霄,染得那方浮雲烏沉欲墜。
我看著,暗自思量:這城急求救的信號雖發得出去,郾城那邊的南梁朝廷就算有心救援,怕也是無兵可派……我轉眸思思,忽又覺不對:算漏一人,離西陵最近,最危險的,當數景姑浮。
我不自禁又抬頭看著天上皓月,想著那匪夷所思的偃月陣法,出神。
耳畔有鼓號聲鳴響,我聽了聽,竟是我方營中派遣晚膳的號角聲。
呆站了片刻,我轉身回到帳內。
無顏自有他的安排,我再亂再著急也無用,如此一想,雖覺無奈,心倒是定了下來。
內帳里燈火已滅,墨玉屏風隔著外帳的光亮,光暈朦朧。偶有夜風大起,清朗的月光自被風撩起的簾帳空隙間疏疏灑入,銀色雖細碎,卻點點照清了眼前的視線,也點點映透了軟塌上那人身著的明光鎧甲。
絡璃鎖片薄而湛芒,觸摸上去,冰涼如水,鋒銳寒人。
我伸指輕輕取下了覆蓋在他臉上的竹簡,剛要躡腳離開時,手臂卻被人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