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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白朗是儒將,俊朗的容貌,溫雅的舉止,只要不上戰場,便是文臣的氣度和風範。此人腦筋靈活,思慮周詳細密,言談睿智不浮誇,若非此時戰場上有帥將之分,平日裡他與無顏本是相談甚投緣的兄弟。白氏一族在齊地位極高,除昔日那風華蓋世的獨孤家族外,齊國第一世家當屬白門。

    我煮好茶,捧著茶杯遞給白朗時,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豪姬口中的祖父娶白氏為後的事。其實白氏和獨孤清皆非我的親祖母,祖父前後有二後,元配早死,生父王、王叔、姑姑夷長。白氏為後時,想必那時的祖父年也過不惑了吧。看豪姬痴狂的模樣,我信祖父和她當日一定有情,有情卻舍而求白氏,當真是負心這麼簡單麽?還是,因為那天下為之傾絕的獨孤家族氣焰太過張揚難控……

    我想得入神,倒茶給無顏時,一時不慎,茶水溢出濕書案。

    無顏握住我的手,皺了眉,氣得笑:「喂!你又在想什麼?我繪好的陣圖全被你的茶給毀了。」

    我趕緊放下茶壺,捲袖擦擦,滿臉歉意。

    無顏嘆氣。

    白朗望著我發笑。

    「偃月陣圖?」我垂眸盯著案上的卷帛,看了一會,忽地心念一動,忙道,「侯爺彆氣,我再給你繪一張好了。」

    「算了,繪好也無用,不得其根本,怕是沒人看出其中的奧妙,」無顏咳咳嗓子,不再理我,扭過頭去看白朗,「景姑浮的鬼馬騎兵到哪了?」

    「已過第四道防線,正被第五批阻截軍隊纏著。」

    「前四道死傷多不多?」

    白朗斟酌一下,答:「不多。侯爺您下令許圍許堵許困許拖不許真刀實槍地戰,就是打,也是虛晃,打不過便逃,所以將士傷亡極少。倒是景姑浮,被磨得脾氣火爆,跳腳喊娘,可惜卻也無用。」

    我聽著覺得好笑,想想景姑浮被纏得緩慢前進的焦躁心情便忍不住彎唇。

    碰上無顏,任你是天上神仙,地下閻羅,再有本領再厲害,還是照樣被算計得一籌莫展。

    心中莫名地覺得驕傲,我舒口氣,揚了揚頭。

    無顏抬眸看我,微微一笑,不語。

    帳簾大開,冷風夾著濕潤的雨氣撲入,吹拂茶盞上的蒸騰熱氣,滿帳溢繞起幽幽茶香。我伏案細細繪著陣圖,無顏站在一邊靜靜地看。

    白朗望著帳外大雨,踟躇:「這雨如此大,今日未時當真要開戰?」

    無顏斜眸,笑:「怎麼,你不願打頭陣?」

    白朗神色遲疑,唇邊笑意有些僵:「侯爺要末將打頭陣,末將本喜不自勝、義無反顧。可……要我故意敗逃他湑君……末將的確心有不甘。」

    無顏點頭,話語淡淡:「你既不願,我也不勉強。再派他人去即可。你回金城,從此照顧王上。」

    「侯爺!」白朗起身,臉紅,「末將戰!」

    無顏看著他。

    白朗咬牙:「我殺他百人再佯敗。」

    「我只給你兩千騎士。」

    「就算單身過漢水,末將也能殺他百人。」

    無顏笑了:「想殺人?不急,今夜子時我讓你殺痛快。午後之戰,敗要有敗的架勢,打一場戰小贏還不容易?小贏之後呢,氣是出了,卻沒了大局。佯敗也要有佯敗的模樣,你白將軍英勇無匹,一口氣殺他百人你過了癮,別人卻當你是惡魔,到時你就算逃得再遠,再落魄,怕也沒有一個梁軍敢追來漢水這邊了。」

    我擱下手中的筆,吹吹錦書,拿過茶杯喝口茶,問他:「為何要引梁軍過河?」

    無顏側眸看帳外雨簾,默了一會,方道:「蒙牧已帶五千禁衛精銳占據漢水之上。十萬袋沙石堵住上游水流,所以……」

    「所以今春雖大雨,漢水水汛卻遲遲不至。」白朗眸色一動,恍悟。

    無顏笑,微微斂眸:「非遲。未到時候而已。」

    白朗大喜,揖手請命:「末將戰。戰敗而逃,勢必引他梁軍過漢水!」

    無顏想了想,補充道:「雨水既大,必濕盔甲而重負荷。逃回時,切記命全軍解盔甲,輕騎馳回方能有雷電之速,不然,到時被大水沖走的,有可能就是你的手下了。」

    「末將知道。」

    我擔心:「丟了盔甲,不怕梁軍背後襲人?」

    無顏垂眸,耐心解釋:「北人善騎,南人善射。梁軍弓箭遇潮鬆弛,箭鏃鈍,而且也射不遠。依計而行,必然無礙。」

    道理我也明白,就是忍不住心中擔憂而已,見他說得這般肯定,我點點頭,放下茶杯,繼續畫偃月陣圖。

    月圓天陣十六,四為風揚,其形如盤旋,為陣之主,為兵之先,善用三軍,其形不偏。

    月彎風無正形,附之於天,其意漸玄幻,風能鼓物,萬物繞焉,陣能為繞,三軍懼焉。

    月消天地後沖,雲主四角,沖敵難當之,潛則不測,動則無窮,陣形赫然,三軍莫當。

    漸漸地,我似悟出了一些頭緒,雖分散,卻慢慢在腦中成形。

    創此陣者,實乃天人。我感嘆,繼續尋思破解之法。

    白朗步出帳外自去點軍準備。無顏靜默一旁看我畫圖,半響,他奇道:「我原不知你會奇門遁甲。誰教的?」

    我心中一跳,這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筆端停滯下來,一時說不出話。

    「怎麼?」

    我鬱悶地垂頭,臉快貼在書卷上:「沒人教我。」

    無顏笑了,拉我起身:「丫頭這般聰明,竟能自學成才?」

    我抬眼望了望他,而後眸光一避,逃開他的視線。

    「無顏……」

    「說。我想聽實話。」他勾指挑起我的下巴,目色悠深靜睿,看得我愈發心慌。

    「晉穆他……」

    無顏揚唇,眸間忍不住一暗:「原來是他教的,難怪。」

    「不是,」我抱住他,臉藏在他胸前,任那冰涼的鎖甲璃絡生生刺激著我的肌膚,凍得我心中寒氣直竄,「楚丘之議時,因為楚桓要你歸楚,爰姑求救於我。我無法,只得找晉穆幫忙。他當時給我兩卷書簡……書簡一半是楚桓喬裝充夏國先太子珩第一謀士唆使其叛國反宣公、裂變夏國的證據,還有一半,卻記載著術數八卦乾坤陰陽之學。我閒來無聊,又兼好奇,便順道讀了讀那奇門遁甲的內容,雖不知全解,卻也通曉了一二。」

    「竹簡呢?」

    「楚桓燒了。」

    無顏嘆氣。

    我放開他,揚了臉,望著他的眼睛:「不過我都記得。你要,我便給你寫下來。」

    無顏眸色一動,沉吟:「現在不要。以後……說不準,或許有用。」

    「那戰完回金城,我就給你抄下。」

    無顏點頭,眉尖卻依然緊擰,眸光沉了沉,暗黑如夜。

    我轉轉眼珠,奇怪:「你覺出有什麼不妥?」

    無顏思了思,側眸瞅我:「依我看,楚桓並不懂奇門遁甲之道。」

    我蹙眉:「可他那日應承了所有罪孽,那竹簡不是他寫的,還能有誰?」

    「所以說奇怪,」無顏搖搖頭,沉思,「還記得楚丘時聶荊說楚桓派使先晉穆一步找到伏君,勸其南下幫故國的事麽?」

    「記得。」

    「楚桓派使前去,然後鬼馬騎兵便出了南疆。依伏君的性子來說斷不可能這般慡快決絕……你不覺得其中有詭異麽?」

    我又不識伏君。我搖搖頭,遲疑:「你懷疑……」

    無顏苦笑,嘆氣:「懷疑什麼,我也不知道。」

    我抱住他,安慰:「別想了,反正目前那事與齊無關。打好眼前的仗要緊。」

    「丫頭說得不錯。眼前事要緊。」

    西陵絕戰

    午時過後,雨漸小。

    帳外如珠璉墜落的大雨不再,雨絲漸細,細到纏綿悱惻地一點一滴輕輕飄灑,微風拂過,細雨悠悠蕩蕩,洗過地上的嫩糙綠葉,洗過守在行轅外將士的鎧甲,洗過冰涼鋒銳的槊刀……利刃上,雨水映著寒芒顯得愈發晶瑩純透,白線一道道,靜靜滑下。

    西陵春雨,居然在這一刻昭示出了幾分南地別樣閒暇霰淡的意味來。我抬眸看了許久,然後瞥了瞥一旁和諸將軍商量戰事的無顏,聽著他們那決絕果斷的戰事部署,念光一閃,便不由自主地想像到在那部署之後的硝煙烽火、血流瀰漫……我搖頭,忍不住心中感嘆:此時南梁山河意境至柔至美至清雅,卻無人可知片刻後,那充斥天地的將是能令蒼穹失色、令黃泉無傷的至剛之殺戮、至絕之悲慘、至殤之哀悼。

    我信無顏,所以西陵城必破。而西陵城是南梁北番屏障,一里之厚,可動千里之權,堪稱梁國「咽喉」之絕境險地。若西陵城破,那南梁都城郾的滅頂之時指日可待。

    只是這亂世紛戰,情義又知幾何?

    腦中陡然浮現出一模糊清雅的白衣身影,我垂首,心底隱隱一惻,眼睛盯著案前香鼎,獨自默了半天。

    少時軍戰之事商定,有膳食送入行轅,諸將離開,我和無顏潦潦用過後,他出帳點兵誓師,我留在行轅內繼續琢磨偃月陣圖。圖已繪好,陣法的布局玄機大都猜透,只是如何破陣……我伏案仔細思索,眯了眼,凝神一會後竟不知不覺地就這麼聞著書案上緩緩燃燼的龍涎香氣睡了過去。

    一覺昏昏。

    沉沉寐思中,冷不防耳邊有鼓號轟然大作,滿營鎧甲相擊的鏗鏘聲蓬勃震撼。心跳惶惶下,我猛然驚醒,尋思:莫不是……已開戰了?

    雖驚,然而眼皮依舊倦怠不堪,努力了半天,卻仍是閉得緊緊。

    鼓聲嗡嗡,號角長鳴,帳外的士兵們時不時整齊爆發出沖天吶喊。酣暢淋漓的呼喝氣勢下,有鐵蹄踩地的重踏聲由遠至近,伴隨著長劍齊齊入鞘的犀絕、鞭策急急劃破雨水的倏然、鎧甲零亂擲河的啪嗒,群馬嘶吼,那氣焰,縱使眼不見,也知其奔馳迅疾、捲風而歸的雷霆架勢。

    我握緊了拳,咬牙,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前光亮,我轉眸看看四周,卻見行轅里已無他人。而我自己,閉眼之前分明還伏首帥案,如今卻不知怎地就這麼自帥案後躺到了一旁的軟塌上,身上還蓋著那本該由無顏披在身上的白色斗篷。我蹙蹙眉尖,側眸瞧了瞧帳旁角落的漏斛,算算,未時早過,而申時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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