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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我半跪在龍燼身旁,伸手探了探他的脈搏。放開他的手腕時,我不禁擰眉:「這景姑浮用什麼兵器,非得這般兇狠,不僅尖銳直碎人骨,還帶著劇毒!」語頓,我又拈指輕輕撕開那傷口處的白紗,道:「將軍忍著點,我得為你洗洗傷口,重新上藥包紮。」
「有勞公主。景姑浮所用兵器是狼牙劍,其兇狠凌厲實屬末將此生僅見。末將無用,一時疏忽中了那廝圈套,這才受傷。」龍燼朗聲解釋,面龐開闊英氣,說話時眉宇飛揚,神采盎然得似根本就沒把腿上的傷當回事。
如此甚好。我放下心,全神為他整治腿傷。
擦拭血跡,取針封穴,剔骨去毒,敷上解毒散和養傷的藥末後,我拿了白紗裹上他的傷口,叮嚀:「龍將軍切記三月不可下地,不可用力,否則必留隱患。」
龍燼聞言急得坐起身,粗聲嚷嚷:「三月不動?末將豈非成了廢人?」
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看著戰圖的蒙牧忽地出聲笑了,笑意肆意暢快,滿是幸災樂禍的意味:「你這廝如今知道受傷不能戰的心癢和不甘了吧?想當初平齊東蠻族時,是誰笑話我是能吃能睡能開口罵人能摔能滾,就是不能上沙場砍人的廢物來著?」
龍燼憤然,面色一黑,想反駁卻偏偏被堵得無話,胸口止不住地一陣劇烈起伏。
我嘆氣,裹好傷口後,用紗巾擦過手,自懷裡取出藥丸放在龍燼身旁:「將軍若想早日上場殺敵,別忘了一日服藥兩次,一次一丸即可。另外,切記養傷貴平心靜氣,莫要衝動,也……忌發火煩躁。」
龍燼神色緊拉,忙尷尬得點頭應下。
蒙牧瞧著,笑得愈發大聲得意。
帳中人人皆無語,側目而視。
白朗無奈,走過去拉他,提醒:「侯爺正和侯將軍商量要事,你少發瘋!」
笑聲頓歇,帳中氣氛一時靜寂得有些怪異。蒙牧不安地咳咳嗓子,面頰一紅,望著正看向他似笑非笑的無顏,試圖辯解:「侯爺,我……」
無顏揚手,打斷他的話後,只悠然一笑,懶散地將身子斜了斜靠上椅背,鳳眸睨起,望向蒙牧時,有淺淺鋒芒幽然划過眼底。
他不說話,蒙牧的神色更加不安:「侯爺……」
「蒙將軍好氣魄,只是此戰你若不斬敵五萬,怕是對不住你這上將軍之位?」無顏淡然道,聲音親切溫和得叫人心驚肉跳。
蒙牧連聲稱「是」,面色由緋紅轉蒼白,抬手擦汗。
我搖搖頭,心中暗道:蒙將軍命數不好,此次是你冤,正好撞上某人心情差的時候。
無顏輕輕一笑,不再理蒙牧,斜眸看向侯須陀:「侯將軍請繼續說。」
侯須陀揚手捋捋三寸美髯,接著剛才的話,稟道:「龍將軍手下十五萬傷兩萬,末將在北邊的防守不敢鬆懈,僅帶了三萬精兵前來援助。十五萬梁軍被困平野山中,景姑浮五千鐵騎陳兵山外,虎視眈眈。五千人擺五萬陣仗,氣勢勇猛且兇險。末將認為,若要過鬼馬騎兵入山滅梁軍,怕此戰甚苦。」
無顏垂眸思索一下,微微欠身:「無妨。既是難攻,那就讓他出來。」
「侯爺?」侯須陀既驚又急,忙勸阻,「末將和龍將軍可是好不容易才將此人困在山中的。」
無顏揚眉,笑:「困住又殺不了,徒留下他還受阻。除了能耗費些軍糧軍餉外,你說說,你留此人在山中還有何用?」
侯須陀赧然,噤聲。
「只放鬼馬騎兵出來,那十五萬梁軍一個也不許逃走。」
侯須陀抬頭看無顏,神色動了動,正要開口說話時,龍燼已然插嘴:「這怕是有困難。」
「何難?」
「景姑浮率鬼馬騎兵來就是為了要救下被困的梁軍,若梁軍不離開平野山中,怕他也不會孤身而出。」
無顏抿唇,臉上笑意倏地有些飄忽詭譎。
「這也無妨。本公子自有計引他出來。」
我正好剛洗過手,收拾完藥瓶紗布,聽聞此言便隨口問道:「有什麼計?」
「破城亡國和十五萬將士,諸位覺得景姑浮會認為哪個該先救,哪個該後救?」無顏不著急,話語從容。
眾人對望幾眼,了悟。
「他既被我軍圍著,消息自然封鎖不通。此時不是他想知道什麼便知道什麼,而是我們願意讓他知道什麼,他才能知道什麼。」無顏緩緩言來,語氣淡淡如春雨拂過。
偏話中意思驚得諸人一頭冷汗。
「侯爺高招。」我笑了笑,眼見無人說話,順便附和了一句。
他轉眸看我。
我眨眨眼,笑得狡猾。
他揚了唇角,眸中涼意不再。自昨晚接到楚桓薨逝的消息到現在,他還是第一次笑得這般舒心溫暖。
心中一直揪緊的地方倏地鬆開,我定下神,抬手倒杯茶,奉到他面前。
茶香甘純,玉色杯盞中碧葉沉浮,無顏輕抿一口後,隨手擱下茶杯,起身走至戰圖前,沉吟許久。
「湑君帶走的逃軍到了哪裡?」
龍燼費力撐臂坐直,回道:「適才有斥候來報,說逃走的梁軍已入了梁國境內,暫歇競陵城外。」言至此他話語頓了頓,眸光一閃,又道,「不過有一事,末將覺得奇怪……」
無顏回頭,看著他:「什麼?」
龍燼皺眉,滿臉費思:「報事的斥候說沿途三日跟蹤,每日梁軍起灶炊火必有縮減。第一日減五千人伙食,第二日減一萬,到了第三日,無論是灶台還是篝火營帳皆只供為數五萬的將士能用。」
白朗眸光微微一動,揣度道:「梁軍既然入了自己的國土,不逢外敵這將士的數量又怎會日日驟減?莫非是梁軍被困平野苦得怕了,一回梁國便迫不及待脫離軍隊逃去了家鄉?」
侯須陀垂頭不應。
蒙牧動了動唇角,眸光一瞥無顏漸漸涼下去的面龐後,他脖子一縮,索性不言充啞巴。
無顏斜眸瞅了瞅白朗,目色一沉,笑道:「若依白將軍所言,那豈非在十日後逃回郾城的唯有湑君一個?」
白朗怔了怔。
無顏甩袖身後,冷笑:「湑君此舉不過是故作聲勢、蒙蔽麻木人的障目之法。湑君既然能逃出平野,帶走的一定是梁軍的精銳騎士和他的親衛將領。而且他們既能在平野山中無糧無餉受苦整整兩月都不肯降,這樣的軍隊又怎會在成功逃出之後潰然分散?」
白朗垂下眸,俊面微紅,額角有薄汗隱隱滲出:「末將慚愧。」
「不怪。湑君身為天下五公子,以才取世,這般的人,自有他縝密的心思和過人的心計。你與他接觸甚少,自不會知。」說到這,無顏突地止住話,扭過頭來望著我直皺眉。
我被他看得心中一跳,不明所以:「怎麼了?」
他嘆氣,輕輕搖頭:「有的人就算和他接觸甚多,也不一定能知。」
我瞪眼,手一抖,差點就甩了手中的茶杯扔過去。
他笑著轉身去看戰圖。
「競陵……」無顏沉吟,修長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下移,半響,忽有譎色浮上鳳眸,他慢慢勾唇,微笑,「看來,他離西陵不遠了。西陵素是南下樑國的北番險關,湑君若歸梁,必倍加兵力守之。若我們南下追趕,是不是該與他會戰西陵?」
侯須陀站起身,言道:「末將也以為如此。競陵和西陵之間僅隔一個安陵城,他如今過競陵而不留,明顯是奔重鎮西陵。西陵有急流漢水扼守要塞,到時怕是難攻得很。」
無顏揚眸,笑了笑:「急流漢水?急流,急流,非險則危。侯將軍這個詞形容得很是妥當。」
諸將莫名,再加上適才蒙牧受訓、白朗被嗆,此時無人膽敢貿然插嘴,更無人敢虛心請教。
我撇撇唇,心道:這豫侯今日當真威嚴,連我也不敢。
無顏轉身在一旁椅中坐下,問道:「聽聞漢水三月有水汛,差不多快到吧?」
諸人默默點頭,沒人回話。
無顏神色複雜地挑了挑眉。
龍燼目色突然一亮,似是明了,臉色陡然興奮得隱隱泛紅,大聲道:「西陵在漢水之側,他可據之以守,我也可據之以攻。莫非侯爺是要……」
無顏微笑:「明白就好,不必說出來。」
「只是怕傷及百姓無辜?」
「不會。」
「齊。翌公二年,初,梁公子湑君與二十五萬侵齊將士被困平野山中。三月,梁將景姑浮率輕騎相救,公子領十萬將士逃竄南下。豫侯至平野,內命侯須陀陰景姑浮使其離平野,聚殲山中剩餘十五萬敵軍;外率八萬玄甲鐵騎南下追襲公子湑君。
豫侯每過三百里留一萬軍,據險以守,羈絆景姑浮,戰而疲之,卻非敗之。依此,追三日,大軍過泗水支流,競陵,安陵,留兵七萬,唯餘一萬精兵隨豫侯與湑君之師對峙梁國北番重鎮西陵城外。兩軍相望中隔漢水。是時天大雨,本該漢水水汛至,然,水流卻不如往常急湍……」----《戰國記?齊書?本紀第八》
三月三。本是龍抬頭,百花盛開的美好日子,往日戲水嬉鬧的上巳節,如今整軍將士卻只能在帳中聽那雨聲嘩嘩直下,扑打帳頂,聲聲急促響亮。
中軍行轅內,我為無顏穿好盔甲,披好斗篷,剛攏指幫他束好銀髮時,帳外樊天的通傳聲響起:「侯爺,白將軍到了。」
「叫他進來。」
無顏轉身欲出內帳,我拉住他,再為他整了整身上的銀色鎧甲,然後低頭在他腰側懸上佩劍。
抬頭,發現他正望著我出神。
「看什麼?」
他抿唇笑,眸色朗朗動人:「你何時這般溫柔懂事的?」
我瞥眼,不滿:「什麼何時?我從來都是這樣。」
他搖頭,笑意深深:「我是說……丫頭如今不再像丫頭。」
我沖他瞪眼,兇巴巴:「像什麼?我本就不是公子的丫頭!」
他忍不住輕笑,攬住我,溫暖的唇貼近我耳邊,緩緩吐出一個字。
「妻。」
我呆住。
他卻立刻放開我,頭也不回地走去外帳。
內帳里,唯留我一人羞得臉紅,甜得心蘇,心思惶惶亂動,一剎那如墜雲端的無措,似歡喜,又似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