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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圓月一輪,獨照青天。

    行過太掖池,瞥眼望去水色浮光,微風拂拂,銀色碎碎漾漾地鋪滿湖面,落入眼底時,只覺這景致帶著一股說不出有多熟悉的旖旎。我抿唇,放緩了腳步,一步回眸,再步停留。

    本欲去清歌坊尋豪姬,但轉念想想自己抱著白玉壁走來走去總是不妥,思量一下,決定還是先回疏月殿安置好再說。

    幾月前金城大亂,宮中侍奴大都遣散,疏月殿因我不在之故,所有的宮女和內侍都被換下。我冒充無顏的日子裡曾回疏月殿瞧過,諾大的殿堂一個人影也不見,雖擺設依舊,也有人常去打掃收拾,但相比以前爰姑和我都在時的熱鬧喧譁,彼時的疏月殿顯得好不冷清蕭索。

    如今我回來了,也不能總住在無顏的長慶殿,還是一人偷偷在自己的宮殿呆著的好。

    站在太掖池邊出神地望了會月下水色,我輕輕一笑,踟躇一下,雖不舍,還是轉身朝疏月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殿前梧桐葉綠,幾株櫻花在夜色中悄悄綻放,嬌嫩的花瓣浸著月光,往日雪色的純淨中暗暗夾入了一抹粉紅,仿佛是摻入了在這塊土地上因殺戮而流淌的血流,如今花雖嬌嫵,卻怯怯輕搖不禁風吹,好似帶著絲絲的不能離存的傷。

    我看著櫻花發愣時,頭頂有人在笑:「夷光,痴為何?」

    這笑聲縱肆而又大膽,我聞聲忍不住彎了唇,抬頭看著說話人,問道:「豪姬,你怎麼來了疏月殿?」

    蒼天之下,高檐之上,有女子坐姿狂放,單腿屈膝,左手執酒壺,右手支琉璃瓦,銀髮垂似白練,笑聲慡朗,酡顏帶醉。

    她低眸瞅了我一會,忽地甩甩頭,喊:「上來!」

    這麼高!我猶豫一下,想起無顏囑咐的不能隨意讓別人知道我會武功……我轉轉眼珠,靜靜地抱著白玉壁,站在檐下不動。

    她垂手,有金色錦綢自她袖中直直卷下,纏住我的腰。我抬眸看她,她大笑,手臂輕輕揚起。瞬間的功夫,我便雙腳離地,身子輕飄飄地,落至檐瓦,坐在她身旁。

    「豪姬好武功!」我看著她收回錦綢,讚嘆,「爰姑對敵也是用綢。她的武功可也是豪姬你教的?」

    豪姬笑而不答,只顧勾手倒酒壺,長飲。

    我望了她一會,笑道:「夷光也想認豪姬做師父,好不好?」

    豪姬搖搖頭,輕笑時,有醺醺酒氣向我撲來:「不成,輩分不對。」

    我怔了怔。

    「我是東方莫的姨母,是無爰的師父,怎能收你為徒?」她緩緩笑了,言道,「你若要學,我自會傾心教你。你要學什麼?」

    我點頭,高興:「爰姑是你徒弟,卻已有齊國第一舞姿。夷光想跟豪姬學舞。」

    豪姬仰頭,睨眼打量我:「骨骼不錯,資質清奇,可學。好!我教你!」

    我聞言湊過去,小聲地:「你知道梁國的牡丹舞麽?你會麽?」

    豪姬長笑:「自然會。你要學?」

    「不,」我搖頭,想起楚丘時無顏對明姬舞姿的誇獎,突然有點羞赧,「我想學比那更好的舞。」

    豪姬放下酒壺,不吭聲,只看著我許久,眸光閃動不知在想什麼。半天沉默,她終於欠身坐直,摟過我,柔聲問:「丫頭可是想跳舞給喜歡的人看?」

    她這聲丫頭叫得親切自然,我也聽得順耳,理所當然地,像是和一個極親厚的長輩說話,於是不再拘束,我撇了撇唇,低聲埋怨: 「嗯。有人念念不忘梁國公主明姬的牡丹舞,我不喜歡。」

    豪姬想了想,道:「牡丹舞富貴雍容,舞姿嫵媚,舞步繁錯,舞衣華麗,若能把握好,的確可跳得讓世人驚嘆以為絕無。」

    我揚眸看她,堅持不懈:「世間當真沒有舞可勝它?」

    豪姬不答,只垂眸瞅了瞅我,而後目光移開,仰望著夜空。銀髮垂落,掃上碧色琉璃瓦,淡淡的霧氣蘊上她的眸子,她的容顏,在一瞬間突地清寂而又漠然,紅唇緊抿,素日如男子般堅毅豪慡的神態此刻柔宛仿佛檐下櫻花,帶著一股莫名的悲傷和孤獨。我看著,心突地發疼。

    垂下眼帘時,正望見她握住酒壺的手指微微顫動著,我心中一動,伸出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不說話。

    「丫頭可聽說過你祖父的妃子,獨孤清?」良久,她道出一句話,問得我一呆。

    我思索,掂量著開口:「聽宮人提過。相傳三十年前獨孤妃舞姿傾天下,齊國正是因為有她,宮廷舞才顯著五國。」

    豪姬笑了,眼睛望著疏月殿外的櫻花:「孩子,你方才看的那櫻花,可正是她住在疏月殿時種下的。」

    「豪姬認識她?」

    她不答,只沉吟一下,而後轉眸看我:「丫頭真要學最美的舞?」

    「嗯。」我毫不遲疑地點頭。

    「三十年前,獨孤妃有舞名幽曇,舞姿絕代傾城,當世無出其右者。」

    我笑了,宛然什麼都不知道的天真:「那我就學這個。」

    她伸手撫摸我的發,眸光幽幽湛芒,痴然,而又憨然:「丫頭,那舞,獨孤妃一世也只跳過一次,知道為什麼嗎?」

    我看著她,搖搖頭。

    「幽曇幽曇,非心神全備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斷腸哀輓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只可惜……可惜曇花再美也是剎那光華。一舞之後,芳華盡逝。」

    這顯然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靜靜聆聽著,緘默。

    她笑了,笑容一瞬美得似櫻花綻放的純美無邪,一瞬又似曇花衰敗後的幽然淒涼:「所以,丫頭,那舞我一生只跳了一次。那時候,他要娶白家的姐姐做王后啊,他大婚,我跳最美的舞……」豪姬輕聲喃喃,一時仿佛真的痴了,美眸有淚水瑩然,似狂,似怨,又似恨。

    我抿唇,手指撫摸著她顫抖不停的肩,輕聲喚她:「祖妃,你醉了。」

    豪姬搖頭,容顏一拉隱有怒意:「別叫。我才不是你祖妃!獨孤妃三十年前就死了。」

    我咬住唇,望著她,不敢眨眼,不敢低頭,怕只一瞬的錯失,又累她發狂。

    「幽曇舞,我舞他笑,舞生風華,舞罷白髮……白髮……」豪姬大笑著,指尖揚起捋過一手的髮絲,眸光朦朧,「舞盡白髮生啊……丫頭,你看看我現在的模樣……你可要學,可還要學?」

    我被她近乎瘋狂的模樣嚇呆住,緩緩搖搖頭,小聲:「我……不學了。」

    豪姬瞪著我,先是冷笑一聲,後又柔柔笑開,涼涼的指尖摸上我的鬢角,輕聲道:「對,丫頭不學才是對的。無顏不是你祖父,他不會負你,絕不會。」

    我無措地點頭,拉住她的手。

    她卻一把甩開我的手臂,扔下一旁的酒壺。玉碎瓊漿濺,空氣中酒香四溢。我不安地回眸看豪姬,卻見她已起身,大笑著飛身而下,停佇櫻花樹上,金衣翩而起舞,蓮步裊娜,銀髮恣意揮灑如飄練。

    「舞奈何,情奈何,碧天昭昭,玉顏夕落。恨奈何,怨奈何,不如歸去,且罷君休!」

    「祖妃!」眼見她越來越瘋癲,我忙起身喚她。

    「不許叫!」她跺腳狠狠震落一樹櫻花,金衣迎風鼓起的剎那,她點足離去,一逝如煙霞飛動。

    我默然立在宮檐上,望著疏月殿外那紛揚不歇的雪色花雨沉思。

    月移影動,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我站得腰酸了,腿麻了,身子漸漸涼透,我才彎腰撿起放在一邊的連城璧,旋身下了宮檐,步至櫻花樹下。

    方才還是一株開得好好的櫻花,如今花蕊盡無,唯落一樹幹褐的枝椏。

    我嘆氣,無奈回頭。

    轉身的瞬間我卻怔住。

    清朗的月光下那襲雪錦透著微微閃動的銀芒,無顏靜靜地站在遠處,負手悠閒,正看著我輕輕地笑。

    「丫頭,過來。」他命令。

    我不聽使喚,僵在原地。

    他搖搖頭,嘆息一聲,身形一閃,來到我跟前。

    我垂頭靠上他的肩,低聲:「無顏,長輩們的故事,我已知其一了。」

    他默然,半天,才伸手環住我的腰,淡聲道:「我方才來時見豪姬離去的模樣已猜到了。」

    「她既是祖妃,又為何會是聽命於你的密探?」我抬頭看他,問出心中的疑問。

    無顏抿唇,眉宇微擰,深沉的眸色間不知是憂還是愁。

    「為了報仇。」

    「什麼仇?」

    「二十三年前,天下最負盛名的獨孤一族所有將軍皆死在那場齊楚大戰中。齊國敗而無由,軍有jian細,將士皆冤死。豪姬想查出幕後指使,所以甘願當密探,藏居安城搜集線索。」

    我蹙眉,想起王叔的話,奇怪:「不是說泄密之人是楚桓?」

    「不,不是,」無顏嘆氣,唇邊微微勾起,似有似無的笑意中帶著一絲讓人難測的詭異,「那jian細,與晉人有關。」

    我想了想,閉了眼,不再問。

    夜下靜籟。

    就這麼依偎在他懷中,在疏月殿前,在櫻花樹下,我惘然,忽然想起了年少的日子。「無顏,還記得以前麽?」

    「什麼?」

    「那時也是春天,蝶兒在飛,鳥兒在叫。陽光斜斜透著茂密的梧桐樹葉灑下來,一地的斑駁光圈。那時的櫻花樹下,湑君吹笛,阿姐撫琴,大哥舞劍,你抱著我坐在宮檐上,看著天空,數著雲朵……不快活麽?」

    無顏沉默。

    「不快活麽?」我再次問他。

    「丫頭,」他的手在我身上緩緩移動,撫著我的發,「那些日子,不可能再有了。」

    眸中隱隱有水氣茵氳盛起,我靠在他懷裡輕聲道:「無顏,我求你一件事。」

    「你說。」

    「放過湑君吧?」

    他不應。

    「無顏?」

    他依然不應,左顧言他:「你若想夷姜,我可以幫你找到她。」

    我慌得握住他的手:「別,不要。」

    「怎麼?」

    我悲哀地垂下眸,囁嚅:「這個時候阿姐沒有消息,對我而言才是最好的消息啊。」

    他愣了一下,而後低了頭,雙手捧住我的臉,輕輕吻下來……

    剎那眼前似有櫻花陡然綻放,春風繚繞,歌女聲蘇,遠遠地,耳邊仿佛聽到有女孩明亮輕靈的笑聲,正一聲聲數著:「大哥一枝,阿姐一枝,湑君一枝,其餘的,都給我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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