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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晉穆不動不言,只瞥眸淡淡地望向那個玉匣,面色看似平靜得出奇,俊秀英挺的眉宇間卻冷寂得如有寒霜重壓。

    無顏揚了唇,目色一濃,扭過頭來瞧著我。

    見無人有反應,聶荊奇怪,皺了眉:「怎麼?」

    無顏低聲笑,拉著我的手起身便往帳外走:「我與你盟約不再。那是他的,與本公子無關。」

    我咬了一下唇,沒有掙扎,任由他拉著。無顏伸手掀開簾帳時,身後有輕吟聲脆。我回頭,恰好看到聶荊攏指合上玉匣,遞給晉穆。

    晉穆微微側過臉,眸子橫過來,瞅著我。

    我拽住無顏的手,停下腳步,輕聲道:「明日回安城,你要保重。」

    他微笑,點頭:「你也一樣。」

    稀疏暈黃的燈火下,那人的笑顏別樣地明媚俊朗,一陣冷風拂入帳,夾雨帶濕,吹得眼前光線浮動飄忽,魅惑重影中,那笑容又在頃刻間恍惚得似一逝而飛的夢幻般模糊不清。

    我笑了笑,轉過身,看向無顏:「走吧。」

    無顏披上了斗篷,抱過我,放下簾帳,迅速離去。

    我埋首他胸前,心中暖暖,神思驟然安定。

    寒夜傾雨。

    翌日,雨歇,陽光煦煦明燦。天空散發著水霰過後的清奇高遠,碧透得仿佛能讓人一眼便能望穿那九重天闕。

    簾帳高挑,金色的光芒倏然灑在身上,雖刺眼,卻又溫暖。輕裘不再,我只穿了一件錦袍,竟也不覺得涼。帳外有高樹,枝椏枯寂,籠冠蘊金輝,幾隻山鳥正棲在枝木上,輕輕啾鳴。

    我踏著陽光走出營帳,舒展了下腰,望著遠方空濛而又不失意境的晨間山色,不由得微微一笑。

    山下的營帳里稀疏有了人影,我凝眸看了看,才知經由昨日一天,傷兵重患皆已先行回營。腦中忽地想起昨夜晉穆遲遲而歸、渾身濕透的模樣,我心中猛地一緊,暗道:一日列兵布陣,一夜血戰,一日又安排傷員回營,如此推算,想來他必定又是幾日幾夜沒有休息過了……

    正想著時,耳邊突然有馬蹄聲縱騰。我轉眸,只瞧見自中軍行轅疾馳下山的數十騎,馬怒奔,諸人身披的黑色麾衣長長揚起,抬眼望去,烏色離逝如箭飛。

    人雖不眾,但僅憑這幾十人的氣勢也似能撼動天地,煞氣威猛得讓人驚嘆。馳在最前方的人一身黑綾寡絕,臉覆鬼面,全身帶著一股兇狠而又猙獰的神秘。

    他要離開了。

    我呆然望著他的背影半響,直到那抹黑色繞過山丘不見時,我才抿唇笑,搖搖頭,低聲呢喃:「此去君別,再見無期。」

    腳下一離,轉身的剎那,有人緊緊將我抱住。

    「無顏,我們什麼時候離開?」

    「今晚。」

    頭頂,那人的聲音柔軟而又堅定。

    我抬頭看著他,他微笑輕輕,漂亮的鳳眸里墨色深深,陽光灑入,耀出一瞳玉般的光華。

    巳時晉太子望抵達楚丘晉營,軍號聲迎,將軍列隊,隆重得很。片刻後有侍衛來請無顏,說太子邀豫侯中軍行轅一敘。

    無顏揮揮手,侍衛躬身退出。

    我走去他身邊幫他理好衣裳,拿金冠束起那滿頭垂散的銀髮。事畢,我離他幾步,上下打量眼前的人,滿意地點頭,戲謔道:「果真是天下第一公子。不俗,真的不俗!」

    無顏挑了眉,笑望著著我:「我去見這位表兄,你去不去?」

    我搖頭,果斷:「不去。」

    「怎麼?」

    我眨眨眼:「白天見鬼,別嚇著他!」

    無顏笑出聲,手伸過來,在我臉上揉了揉,方道:「既是如此,丫頭安心待在這裡。我去去就回。」

    我心神陡地一動,忙伸手拉住他:「你知道他找你何事?」

    無顏點頭:「猜到一些。」

    我不放心:「不會有危險吧?」

    狹長的鳳眸輕輕一睨,厲色的鋒芒自他眼底淺淺划過。他微笑,看著我:「你覺得他能拿我如何?」

    我擔心道:「若是他也對虎符有興趣……」

    無顏截住我的話,打斷:「不會。此人目光短淺,他只對楚丘城有興趣。」

    「那……」

    「我此去是要借他之手,擺一桌酒宴。」

    我蹙了眉,困惑:「酒宴?」

    無顏揚眉,唇角的笑意愈見濃濃:「你不會不知我們這位表兄和楚國公子凡羽私交甚厚吧?」

    我想起金城那次,墨離給晉穆送來太子望阻夜覽軍隊南下攻楚援齊的消息,此時聞無顏話中的意思,才恍然明白過來。難怪當時凡羽敢傾全國兵馬圍剿齊國,原來是與晉太子有盟約,北疆無患,所以才敢全力南下。

    我抬眸,問無顏:「所以你和晉穆設謀,他回安城,你以太子望表弟之名留下助他成事?」

    無顏笑而不答。

    「太子望真能請動凡羽下山?」

    無顏勾唇笑,目色詭譎,藏而不露:「那要看,凡羽的處境到底有多麼危急和困難。待他孤立煩躁時,他自然要下山找同盟。而凡羽能找的人,天下之大,除晉太子望外別無他人。」

    「凡羽的處境?」我喃喃,聽不懂。

    無顏點頭,笑言:「他再兇悍不過也就是一駐守在外的大將而已。若朝中君命歸,一日十發赦令,彼時就算他不動,他的軍心也會不穩。若再加一他父王和弟兄猝死的消息,」無顏搖搖頭,感嘆道,「到時,怕是聖人也會亂分寸。」

    我想了想,明了:「只是,這一日十發赦令……」

    「聶荊在此,這事他辦。」無顏微笑,轉身離開。

    「楚。桓公二十一年,公子凡羽擁兵在外而不自重,欲率重兵回邯鄲逼君奪位。楚有盟國晉援助阻截,凡羽敗而退至楚丘行宮。君上仁心,一日十發赦令命其歸。歸,則可免罪。不歸,是為楚之國賊,人人必誅之禍國jian臣。公子不歸,轉而投晉太子望。是日,即位新君荊公怒而殺之。國稱明君,此乃『慶事』。」----《戰國記?楚書?列傳十四》

    一日下來,不管無顏和聶荊動作如何,我只知傍晚時分,有貴客至晉營。

    此計生效。

    無顏這一離開豈是「去去就回」,我等得著急,黃昏西照時,我出了營帳,打昏了一端酒送菜的侍衛後,喬裝入中軍行轅。

    帳中燈火輝煌,食案三,晉太子望端坐中間,無顏和凡羽各坐一旁。我手裡端著的是三個酒壺,心中思量一下,我上前,將酒壺依次擺在太子望、凡羽和無顏面前。

    離開無顏的席案時,我對他眨了眨眼,看得他神色倏地一愣。

    轉瞬後他又輕笑,面容自如淡定,舉手倒酒時,風雅如畫。

    我離開,走出營帳外候著。

    帳外立著五位身著藍色盔甲的楚軍大將,我瞥眸看了看,見沒有熟悉的面孔後,方挺直了腰,鎮定地站在他們面前。

    帳內笑聲不絕,氣氛一時看似融洽得很。

    晉太子望中庸圓滑,凡羽氣大聲粗,依然是那豪慡英朗的模樣。那兩人笑意響亮,唯有無顏半沉默著,好半天才出聲道一句話。然而僅一句則已,卻能立分高低上下。

    正事許是已談過了,酒宴上,三人笑談竟絲毫不涉及城池天下,唯論美酒歌舞。

    晉太子望擊案高聲:「若論舞,天下至絕只在齊國。我曾聽母后提及,當今世上舞姿第一者,是齊宮一名作無爰的宮女。請教豫侯,不知此話是也不是?」

    無顏默然,半天后方答:「天下舞姿出勝者豈只齊國?本公子曾有幸目睹梁國公主明姬的牡丹舞,姿態傾絕,舉世無雙。」

    我聞言忍不住重重一哼,跺腳。

    對面的幾位楚將馬上移目看我,我側臉,裝作無事地望著山邊殷紅的霞彩。

    帳里凡羽在笑:「據聞天下第一美人明姬曾和豫侯有過婚約。果然,英雄紅顏,自古相重,自古不分。」

    無顏不否認,只慢悠悠道:「我和明姬的婚事早已不算數。本公子倒聽說凡羽公子與梁聯盟攻齊之初,她也是條件之一,不知這傳言是否空穴來風?」

    凡羽哼了聲,道:「明姬公主再美如何?我凡羽今生今世,心裡只認一人,那便是夏國南宮。除她之外,世上所有女子在我眼中不過拂面吹過的軟風而已,不堪一提。」

    太子望低聲感嘆:「公子果然情深之人。」

    我動動嘴角,正要笑時,轉眸看著對面那幾個站著紋風不動的楚將,忍了忍,還是生生將笑意壓下。

    無顏輕聲笑:「其實論舞的話,本公子還是比較欣賞劍舞。不知兩位有沒有興致,我隨行有一劍仆,舞劍之術獨步天下,此刻叫入讓他以劍舞助酒興,意下如何?」

    我怔了怔,伸手摸摸腰間的軟劍,暗道:無顏口中的劍仆,別是說我?

    太子望撫掌稱妙。

    凡羽不反對,隨聲附和。

    片刻後,有人掀簾出來。無顏望著我,我別過臉,不理他。他居然也不上前,轉身走至一旁,呼道:「劍仆,且來!」

    真有劍仆?

    我詫異扭頭,看到自帳側緩步踱出的深藍衣影,那人頭戴斗笠,黑紗蒙面,看不清面容。

    然而對我而言,此人再熟悉不過。

    我微笑,看著聶荊跟著無顏走入行轅。

    帳里剎那聞酒杯裂碎響,隨即有人恨聲,怒道:「聶荊!」

    聶荊不慌不忙地答:「沒錯。是我。」

    帳中慌亂。

    我轉眸,看了看對面的楚將。但見他們本面色剛毅嚴肅的臉龐上現出了絲絲疑惑,相互交換視線時,神色遲疑一番,方一擁而上掀了帳簾入帳。

    我正待也跟進去時,卻忽然覺得不對。

    方才是五人,如今唯餘四大將。

    怎麼,好像少了一個……

    我抬頭,恰望見那個自帳後一閃而消的藍色衣影。夕陽霞彩照著,盔甲湛芒。

    我冷笑,提氣而起,朝他遁離的方向追過去。

    那將軍也似發現我在追趕,避石繞丘,一路躲閃飛躍,迅如輕風長揚。我腳下不敢懈怠,眸光緊緊盯著,使了最大的力氣快速追去。

    愈來愈近。

    一聲輕吟,軟劍自腰間而出,銀芒一閃,我揮了長劍刺過去。

    藍影飛動,那人險險避開後,索性不再逃,而是拔出彎刀朝我狠狠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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