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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片刻後,斗篷自頭上掀開,無顏放開我,笑意輕輕:「丫頭,到了。」

    我轉眸時,無顏抬手撩開中軍行轅的簾帳,拉著我走了進去。

    所謂戲,並非人多熱鬧就是好,平常三人,亦可成戲。尤其是當你想也想不到的三人驟然聚集一起出現在你眼前時,這戲,就再不能簡單稱之為「戲」,而是另藏奧妙的玄機莫測了。

    入帳後,無顏鬆開我的手。

    我站在帳口,看著原本已在帳中的三人,心中微驚。

    晉穆並不在帳里。帥案前直直站著兩名身著鎧甲的將軍,一個,居然是被晉穆派出阻截楓三、本該在安城的大將墨武。還有一個,看上去雖不眼熟,卻也不眼生,我多瞥了幾眼,神思一動,想起那次夜覽大婚之日在晉廷領著我繞圈子的錦衣侍衛,不由得冷笑出聲,盯著他。

    那侍衛見我入帳,嘴角不留痕跡地微微抽動,眸光在我身上略一停留,而後瞥開。

    我哼了哼,也不再理他,走去無顏身旁坐下。

    而第三個人……

    此刻正坐在我對面椅中。

    昔日的藍衣刀客,如今身著一襲光華斐然深藍錦袍,腰纏同色玉錦帶,發束銀冠,面龐冷俊,揚眉飛眸間的氣度風範與初見之時不可同日而語。唯一沒變的,只有他左手依舊執著的那柄破舊的思桓刀。

    聶荊凝眸看了看我,目光深邃,黯淡間幽幽不明其所想。我抿抿唇,想起北上晉國的途間那個我一眼便能看穿他心思的刀客,悄悄嘆了口氣。

    他的眸色微微一動,唇角揚了揚,笑意自嘲。不語。

    「你怎麼來了?」我問他。

    聶荊笑,看了眼我身邊的無顏:「我怎麼不能來?」

    我蹙眉,奇怪:「你不是要和南宮成親?」

    「婚禮昨晚已結束了。」他答,聲音硬硬的似不覺情感。然而在那略微不自然的瞥眸間,自他瀲澈的目中輕輕散開的柔軟還是流露出了他此時內心的情意和羞赧。

    我了悟點頭,和無顏對視一眼,忍不住微笑。

    南宮似水,他是冷石。一生一世,水容石,不為纏繞和侵蝕,只為柔軟他的堅硬冷漠和化解他的稜角鋒芒。漸漸廝磨,漸漸習慣,漸漸情深不離。這樣的兩人,是絕配,也總歸會幸福。

    我想著,不知怎麼忽然想起自己和無顏的將來,驀然間,心口隱隱酸痛,湧上一陣讓人窒息的苦楚。

    慢慢地,我鬆弛下身子,軟軟挨上了身後的椅背。

    帳中有五人,卻無人出聲。寂寥充溢,唯等穆侯。

    少時,簾帳掀開,滿身濕透的晉穆匆匆步入帳內。他轉眸看了看帳中眾人,目色微沉時,神情卻不訝異。

    「侯爺!」墨武和那侍衛齊齊揖手。

    晉穆點頭,不看他們,卻看聶荊:「你來得倒快!」

    聶荊笑而不語。

    晉穆甩開手中的馬鞭,轉身掛好隨身攜帶的佩劍,解了盔甲扔在一旁,口中對墨武道:「墨將軍此趟辛苦,楓三的事,果真無人瞧出端倪?」

    「否,」墨武恭身,稟報,「男辦女裝是楓公子出的主意。安城盤查時,兩日兩夜,末將並未有絲毫的放鬆和懈怠,外人斷看不出其中情由。不過,除了那白玉壁和楓公子要送妍公主的玲瓏翡翠塔外,其餘的七箱珠寶被末將以私藏為由扣下,唯留他隨身的物事放他入了城。」

    晉穆哼了聲,道:「他隨身的東西,每一樣都是價值連城,比那七箱珠寶值錢多了。」

    墨武垂頭不語。

    「派著看住他的人呢?」

    「有。黑鷹騎高手八百,喬裝打扮在他出沒的四周,無一漏洞。」

    晉穆背手站在原地默了片刻,而後他走去帥案後坐下,神態輕鬆,似並不避忌我們這些外人在一旁聽著他們帥將對話:「記著,他不離安城便罷,他若離安城,不管死活,一定拿下!」

    「諾。」墨武揖手退下。

    我驚訝,怔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楓子蘭入安城原來不過是晉穆與楓三少合謀的局。如此一推,想來楓三少找妍女,拿連城璧取悅姑姑,那也是晉穆默許下做的事了?我無言而默,心裡雖想不出所以然,但腦中卻突地記起他晨間和我說起此事的神情,不禁額角隱隱滲出了冷汗。

    此人心計,深沉難測,當真駭人如此?

    手指不自覺地抖了抖,我側眸瞧了瞧晉穆,但見他以手支額,唇緊抿,面色沉毅,眼帘微微垂下,正認真地看著一卷錦書。

    無顏面含微笑,一直不語。

    一瞬間,我倒明白過來他要讓我看什麼戲。

    「汶君入了鳳翔城?」低眸看了半天的錦書,晉穆抬頭,看著站在帥案之前躬身聽命的侍衛。

    「是。」

    「見到伏君了?」

    「對,屬下親自將汶公子送至桃花居。梁國公子伏君雖為在夏質子,而且夏梁如今也在交戰,不過因為伏君將娶夏國公主絳蓉的緣故,此公子在夏行動仍很自由。」

    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無顏聞此事忽地冷笑。

    我回頭看他,卻見他已緊蹙了眉,面色不豫,目光漸漸寒下,似冰凝在其間。

    這聲冷笑太過突然,安然如石的聶荊揚眸看過來,神色微微恍然。晉穆也似聽到了,他回頭瞥了無顏一眼,眸色深淺變幻,隱隱約約的,似有莫名的得色落入眼底。

    晉穆沉吟,再次問那侍衛:「汶君可有向伏君勸說?」

    「屬下不知。那桃花居看似平常,但四周糙木卻是按星象八卦布置,常人靠近不得。屬下試過一兩回,可惜皆因入迷途而不得不返回。」

    晉穆伸指揉揉腦袋,正待揮手讓那侍衛退下時,那侍衛卻躊躇一下,低聲道:「不過……」

    「什麼?」

    「屬下離開鳳翔城的時候,親眼見絳蓉公主打扮成男兒的模樣,策馬南下。」

    晉穆愣了一下,而後笑開:「果真如此?」

    侍衛揖了揖手,回道:「是。屬下派人偷偷跟蹤絳蓉公主,確信她一路南下,是直奔夏梁戰場。」

    晉穆凝了眸,笑意雖淡卻毫不遮其欣喜。

    無顏抿抿唇,劍眉上揚,鳳眸凝起,目色深廣得仿佛暗夜重重揉入。

    這是他發怒的前兆。我心中暗自一突,雖不了解出了何事,卻也只能伸手按住他的指尖,輕輕握著。

    他嘆口氣,面色定了定,宛如常樣。

    侍衛退下。

    帳中又恢復安寂。

    晉穆揮筆寫下一卷帛書塞入竹筒,封存好後,這才拿下臉上的面具,起身走下帥案,坐到聶荊身旁,看著無顏,但笑不言。

    無顏勾了唇,聲音淡淡不覺喜怒:「穆侯好本事。」

    晉穆笑:「怎麼?」

    「汶君入夏不入梁。入夏不見別人,唯見既是夏惠死敵又是夏惠引以為兄弟的伏君,中間還有一個出入進退不得的絳蓉公主來牽制……這等本事,難道還不厲害?」無顏微笑,看似好脾氣得很。

    晉穆不否認,點頭:「承蒙誇獎,不敢。如你豫侯露一手、藏一手的真真假假,穆雖無能,卻大概也能有樣學樣,只論應付,不論本事。」

    無顏挑眉:「你這不是應付我,是應付夏惠。」

    晉穆揚眸,奇怪:「那你還擔心什麼?」

    無顏悠然笑:「擔心你算錯伏君。」

    晉穆搖搖頭,神色明朗:「桃花公子伏君天人聰慧,憑一瓣桃花便可知盡世間事,我自認算他不過。此舉不過順水推舟,至於他有沒有動作,那要看汶君的本事,也要看看夏梁之分,在伏君心中究竟孰輕孰重。」

    無顏不語。

    聶荊嘆氣,插嘴道:「你們不必再費神這事,其實南疆的鬼馬騎兵早已聚集在隴南一帶。」

    無顏欠身坐直,神色一緊:「你如何得知?」

    「事實上在汶君入夏前,父王早已派了人去桃花居找過伏君。」聶荊冷冷出聲,神色淡漠,宛然不知他這一語定乾坤的威力。

    我蹙眉,心中隱隱明白過來他們在說什麼。伏君此人我曾聽湑君提過,只知在湑君眼中,他是個溫雅清和、心性柔順的好弟弟,其他不得知。然而南疆的鬼馬騎兵卻是名揚天下。馬覆鐵面,一騎萬人,聲震南方。據聞此軍隊作戰神出鬼沒,戰勢驍勇彪悍、帶著虎狼兇殘,人人視死無俱,一旦戰,要麼血灑疆場,要麼凱旋而歸,別無第三出路。是以百戰百勝,未嘗敗績。

    鬼馬騎兵始創於三十年前南梁不世出的名將景奇之手,景奇無子,而此支兵又為家將,遺言傳給了他唯一的女兒。景女嫁梁僖公,本以為鬼馬騎兵隨之入南梁朝軍,卻不知此支騎兵世代只聽景家後人的指令,縱使廟堂之高的君主,對其也只能遠遠觀望感慨,而永也無法將其囊入麾下。傳言景妃逝去二十年前,紅顏命散後,鬼馬騎兵隱沒南疆,從此再未在世間出現過。

    只是今日在此突聞鬼馬騎兵,聽得人震驚的同時,更有寒迫人心的力量。

    而聽他們三人或緊張或輕鬆的口氣,想來這伏君必定就是那景妃之子,天下間唯一能號令得了鬼馬騎兵的景氏後人。

    我嘆息,心道:天下局詭譎莫辯,若鬼馬騎兵當真出南疆而赴梁救國的話,惠公怕真的得煩惱好一陣子。

    無顏搖搖頭,不解:「動作如此快速決斷,不像伏君為人。」

    晉穆的臉上也微微露出了一絲困惑。

    聶荊嘆氣,道:「即便伏君性子再與世無爭,卻也是梁國的公子。真要他置身事外,怕也難。不過,若要他硬下心腸與夏惠為敵……父王說還得加猛料推一推。」

    無顏冷笑:「伏君的死穴只有一個,」語頓他抬眸看晉穆,涼聲道,「而穆侯這一料下得及時,已經做到了。」

    晉穆抿抿唇,目光一閃,不做聲。

    我心思動了動,明了。伏君的死穴,該是絳蓉。

    沉默一會,聶荊開口問晉穆:「你明日當真要回安城?」

    晉穆笑,不答反問:「我若不回,凡羽能下山麽?我若不回,豫侯的計謀能成?你的虎符能到手麽?」

    聶荊輕輕一笑,不言,似是思量了一下,方起身站直,自懷裡取出一個玉匣,手指輕輕扣動。「錚嚀」一聲脆響,匣子應聲而開,裡面存有兩卷玉青色的錦書。

    「十座城池的割讓書,我帶來了。一卷在東,與齊接壤;一卷靠北,與晉臨界。父王言而有信,國書上璽印已鑒,你們誰敗凡羽、誰奪虎符便可取其中一卷回去呈交各自王上。半月之內,待城池臣民安頓好後,你們便可派兵來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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