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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遠方依稀傳來了聲響。悠揚的馬蹄聲踏碎清寂,有人遲遲歸來,行行緩緩,離去時追風颯颯的煞氣此刻徹底消磨在了四周無盡綿長、濕潤冰寒的霧氣中。
我回頭,看見滿身沾著血跡的他。
他的眼眸依然明亮,只是在粲然的清朗中仍存有一絲欲揮不去的寡絕和兇狠。露在面具外的皮膚映著暗沉的天色,蒼白得讓人心悸。
我想起身時,他卻頓馬躍下,走到我身邊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動不得,他坐下來,輕輕嘆了口氣。
那戰馬隨他累了一夜,此刻也是疲憊不堪,見它的主人離開後,馬兒忙甩了尾巴踢踏跑到溪邊,垂頭飲水。
馬都如此,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我回眸,不放心地伸指按了一下他的手脈,確定無事後,這才開口問他戰況:「那兩千將士呢?」
他閉眼不說話,揚手拿下面具,俊面上倦色和懨色交錯複雜,劍眉緊擰,眉宇間夾著一股說不出的戾氣。
他這樣的默不作聲讓我噎了一下。我抿抿唇,忍了忍,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再次出聲問他:「凡羽呢?沒回邯鄲吧?」
他搖頭,斜著身子歪倒在大石上,手臂垂落,沾染著斑斑血液的面具掉在了枯糙間。
我蹙了眉,扯他的衣袖,擔心:「喂,你沒事吧?」
這一次,他倒勾了唇,嘴角現出一抹詭異的笑意。「豫侯那麼本事,早算透了凡羽的心思,我自然沒事。」他懶懶開了口,聲音沙啞得不象話。
我怔了一下,不明白:「什麼意思?」
他微微掀了眼帘,瞥一眼我,略作沉吟後,這才答道:「戰前豫侯便料定凡羽會使金蟬脫殼之計,因此我只派了六萬兵力與凡羽用在正面戰場的軍隊糾纏較量,而在他欲真正取道回邯鄲的西邊早有五萬精銳候著。凡羽西逃,我率兵去追趕不過是迫他按既定路線儘早落入重圍而已。」
欲擒故縱,原來這是無顏和他的計謀。我眉尖一動,本能地彎彎唇,心中隱隱有些得意。
「不過,」他橫眼瞅我,話鋒陡然一轉,涼了聲繼續道,「可惜山中另有暗道,凡羽的軍隊逃上楚丘孤峰的行宮,行宮四處皆機關暗卡,暫時還拿不下他。」
我皺眉,心念忽地一閃,忙問:「什麼暗道?」
「絕壁兩峰間,直通楚丘城和楚丘行宮的暗道。」
我愣了愣,覺得奇怪:「你原來不知道這暗道的存在?」
他遲疑一下,而後搖頭,此刻他的眸子完全睜開來,眼底顏色深淺變幻,一抹難辨的譎色慢慢浮現。他凝了眸打量著我,直看得我神思一緊,臉色開始慌張。
「怎麼我該知道?」他仿若不知一切的無辜,笑著問。
我無言以對,再努力遮掩,卻還是抵不住神色間已露出的一恍一失神。我別過臉,心中暗自思量:可是無顏明明就知道那暗道的存在,他既有心和晉穆謀奪楚丘,計殲凡羽的鐵騎,又怎會不告訴晉穆這個缺陷的存在,一點遺漏,竟讓本已生在絕處的凡羽在最後關頭卻得了一絲生機?
我咬了咬唇,心突地一落,猛覺不妙。
晉穆冷笑:「果然!」
我心中有愧,垂眸不看他,故作茫然:「什麼?」
「豫侯的手段果然高明!」
「他是……」我著急扭頭,想開口為無顏解釋,卻偏偏找不到藉口。睿智天下的第一公子,若說這個是他一時不小心的失誤,神鬼難信。
晉穆揚了眉,好笑地瞅著我:「他是什麼意思?你倒說說看。」
我垂首。
晉穆盯著我看了一會後,又自閉眼,仰了頭,口中低聲道:「不過他的承諾也算數。說是奪楚丘城,城池如今已在我手。凡羽的軍隊此戰大勢已去,唯剩那能調令楚國軍隊的虎符誘人而已。」
我沉默,找不到話來回應他。
「你的手怎樣了?」他閉著眼睛,漫不經心地問。縱使看不到,他居然也能準確地握住我受傷的手腕。修長的指尖在那紗巾上輕輕地摸了摸,然後放開。我抬眼看他,他唇邊含笑,靜靜地,看不出喜怒:「呵,我倒忘了,你是東方莫的徒弟。」
我望著他,躊躇一下,開了口:「回去吧。」
「嗯。」他輕哼了一聲,看似答應,身子卻不動彈。眼帘緊緊低垂,俊美的面龐上寐色深深,十分的困頓中帶著淡淡的懶散和漠然。
沉默一會,我想了想,正欲起身去將溪邊的馬牽來時,側眸一瞥間卻不小心看到了自他盔甲下露出一絲邊緣的那捲白色錦書。
我猶豫了下,坐回原地,眼睛盯著帛書出神。
戰前問他時,他說有人在他後方放火?那人,可真的是無顏?
抬眸看了看那人仿佛已入眠的安靜睡顏,我顫微地伸出手,輕輕抽出那捲錦帛,抖開,目光在上面匆匆一掃。
然後,我忍不住「噗哧」笑出了聲。
晉穆睜眼,瞪著我:「不許笑!」
我抿住唇,笑意浮上眼角,不能自抑。「子蘭真絕!」我感嘆,然後睨眼瞧著他,揶揄,「想必穆侯剛才閉著眼也是煩惱得睡不著吧?」我笑著說,然後垂下眸,眼睛看著帛書上的墨跡,腦子裡卻想起離開邯鄲時那個楓三少言詞裡的得意快活,一時忍不住,唇邊又高高上揚,笑聲稀稀自齒間而出。
晉穆瞪眼瞧著我,無可奈何。
眼見他無語反駁,我更是淺笑吟吟。他的臉本是黑得難看,但瞧我如此肆意愉快的模樣,漸漸地,他倒放柔了臉色,嘴角輕輕勾起,面上微笑似三月春光的和煦明媚。
我用胳膊碰碰他:「子蘭騙過了你手下第一虎將入了安城呢。」
他微微一哼,眸色淺淺不露鋒芒。
「他男伴女裝騙過了墨武,還引誘了妍女帶他入宮見姑姑呢。」我伸手推他。
晉穆重重一哼,身子側了側,不看我。
我忍笑,望著他,好心提醒:「意在信中說他斷不會輕易放過你呢。」
晉穆俊面終於寒下,這次他哼也懶得哼,伸手奪過我手裡的錦書,狠狠揉成了一團。
我靠過去,好奇地望著他:「意說楓三少拿連城璧取悅姑姑,姑姑滿意,楓三這才成了行走晉國宮廷無阻的貴人。那連城璧是什麼,居然能哄得姑姑如此開心?」
晉穆皺了一下眉,低眸看我,神色微微訝異:「你不知道連城璧?」
我搖頭。
「連城璧也作美人璧。二十年前夏國雪山出傾城美玉,遞送鳳翔宮廷,由世間最善雕刻的匠人雕成夏國長公主連城的模樣。連城公主容貌絕世,再加這玉的罕有,便使連城璧成了稀世之寶。此璧本存夏國宮中,五年前意外失竊,卻不知竟落在楓三的手上。不過,」說到這,晉穆輕輕擰眉,眸子亮了亮,唇邊笑意深深,「不過依楓三和夏惠的關係來看,這玉璧是真失竊還是幌子,無人可知。」
連城公主?
我震驚,想起王叔臨逝前與我最後一次深談的話,心中驟然一澀,暗道:連城公主,連城璧,那可是我母后的玉璧。
晉穆目光微微一動,柔聲問我:「你想要麽?」
我怔了怔。
「連城公主是你母后,不是嗎?」他輕笑,靜睿的眸間有光澤流轉。
這個人啊,仿佛世上真的沒有事能逃得過他的眼睛和心思。我嘆氣,搖搖頭:「不,我不要。」我即便再想要也不能勞煩你,何況這璧如今在姑姑手裡,你和她隙難重重,要取如何容易?
晉穆看了看我,也不再言語,只伸指揉揉額角。沉默半響後,他突地起身朝溪邊走去:「既是如此,那走吧。」
我隨手拾起他掉落在地的面具,忙站起來,默默跟在他身後。
一馬嘶鳴,長煙揚灑平野。
天陰陰,墨雲翻滾。
可是眼前的亮光卻在一點一滴地積聚,我揮了手指,捕捉到一絲明堂晃動的疏疏光影。
馬躍荒野,行至一半路程,天突地飄起了細雨。雨絲綿綿,拍打著我困意正倦的面龐,我伸指摸了摸自己的臉,濕潤處,一片冰冰涼涼的寒。
晉穆勒了馬韁,轉過身,解開那件寬大的金色披風,裹上了我的身子。
我不安,掙扎:「不要,我不冷。」
他側眸看了看我,目色看似冷冷,烏色眼瞳的光澤卻清淺明透得厲害,凝視著人時,仿佛秋水蕩漾其中,波瀾縷縷輕柔,直瞧得人心軟說不出話。
我識趣閉了嘴,轉了眸子,不看他。
他牽過我的手環住他的腰,也不多說話,雙腿夾了下馬肚子,以更快的速度朝山上晉營馳去。
我靠在他身後,緩緩,才將腦袋輕輕挨上了他的背,眼帘垂下,口中悄悄嘆氣。耳畔有嚶嚶鳴響輕作,貼著我臉頰的絡璃鎧甲,鐵鎖相擊,片片薄涼。
馬蹄重踏,目下塵沾雨,一濺飛離。
沿山坡上山,一路顛簸,靜寂的氣流纏繞細雨,與平日的喧譁熱鬧不同,二十萬兵力如今在外十六萬,營帳雖漫山,但除了幾撥冒雨巡邏的士兵外,滿目望去別無多人。
風撩簾帳,處處空蕩。
我抬頭望了望愈來愈近的中軍行轅,心中思量了一下,而後揚了胳膊將手中的金面摸索戴上晉穆的臉龐。
「夷光?」他收了韁繩放慢速度,突地低聲喚我。
心弦不自覺地抖了抖,我抿唇不應,只將面具給他戴好後,手指垂落。指尖輕輕一滑,划過一處柔軟,似碰到了他的肌膚。
我慌了一下,正要縮手時,他卻伸手將我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唇邊。溫熱的感覺自指尖慢慢傳遞,漸漸地,那感覺開始滾燙灼人。我燒紅了臉,一把將手指自他掌心抽出,跳下馬背,低著頭快步朝山上走。
身後他似乎在嘆氣。
而後靜籟的山間猛聞一聲響亮的鞭策聲,有馬疾馳追風,帶著騎馬的人,閃電一般自我身邊掠過。轉瞬的功夫,唯留下一個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淡淡衣影。
我頓步,腳下似墜重石,累得我一陣乏力。
慢吞吞地,我淋雨行路。
細雨絲不再,漸化作晶亮的水珠,一滴滴落下時,不多久我便渾身濕透,山風疏疏密密,只一絲吹來,就可凍得我直哆嗦。
我抬眸瞧著越下越大的雨,再看看四周無處可躲避的峭石孤壁,心中無奈,正待提氣使輕功趕上山時,山坡上卻忽地有馬蹄聲踢踢踏踏。我揚眉,隔著朦朧霧雨看到那個正朝我急急馳來的黑色勁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