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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一處緩坡,坡下陳兵數萬,藍色盔甲件件湛芒,鋒芒銳利寒人。
弓箭手在前,弩弓其次,步兵在後。騎兵勒著馬韁頓守兩旁,蓄勢而待發。
晉軍左右兩翼的兵力不過六萬,楚有騎兵十五萬,此時戰場上廝殺的是一部分,而這一部分,卻是還未投入戰鬥的楚軍,他們專注於緊張酣斗的正面戰場時,卻不知晉穆帶領的這支騎兵已從旁道繞來他們身後,勢如雷霆迅猛,待楚軍鳴響後方號角時,五千玄甲將士已如五千利劍席捲而上,楚軍欲反身對抗,但為時總晚了一步。
楚軍步兵在後,晉軍鐵騎上去,怒馬踢人,劍鋒橫掃。步兵能退不能敵,弓弩手想要上前,卻抵不住前方士兵似流水的後仰。兩側騎兵聞風支援,鐵蹄踏屍,此刻他們也再顧不上馬蹄下踩著的哪國的勇士和兄弟,一路濺血,飛馳迎上。
馬近身千步,晉軍有千人同挽弓;馬近身八百步,弓弦滿起;馬近身五百步,長箭離弦。
馬倒下,人難起。
一屍隔立,絆倒數活人。
晉軍吶喊著揮起了彎刀,拍馬殺上前,短兵交戈。
血氣撲鼻,有人痛哭有人笑。
我管不了戰場上那麼多人,這戰也不是我指揮的,我只知跟在晉穆身後,望著他的一舉一動,一個手勢,一個眼神。戰場上的他不同往日任何時候的模樣,凌厲,兇狠,決絕,果斷,霸道壓人的氣焰讓人仿佛一靠近就會被灼傷。
這樣的他讓我想起了曾在蔡丘戰場上與楚軍為敵的無顏。
我的心思飄忽了一下。
似是感到我注視的眼光,他回眸看了看我,匆匆一瞥,沉聲囑咐:「你就在停在這,不要離開。」
「你……」
我還未問出口,他已縱馬離開,一抹金色似閃電划過,落入那翻湧不斷似怒滔咆哮的千軍萬馬中。
我駭了一跳,忙抽出腰間軟劍,夾了一下馬身,跟在他身後殺上前。
利劍盪開如網織,密密麻麻,奪魂追命。金衣夾在一群徹藍的盔甲中很容易讓人分辯出來,他一路疾馳,但憑一隻手也能斬殺無數敵軍,飛灑的血液沾了他一身。浴血殺敵的他,金袍金面,眼神堅毅陰鷙,面色剛強冰涼,不似那個站在飄飄雲端上風儀美曼、瀟灑萬端著俯視天下的神,而似來自地獄的嗜血修羅,能在血流浮櫓間睥睨生死,從容,而又狠絕。
我倒吸幾口氣,說不清是膽怯這樣的他,還是難對付眼前這層層壓上的楚軍。
而他一言既出,飛馬離去,再未回頭。
殺得天昏地暗。
楚軍倒下一撥又一撥,暗血在糙原上汩汩流動,交纏著糙根泥土,交纏著雙方的魂魄,辨不清一場是非多錯的戰爭,就這麼,血液流逝,流逝,血腥滲透至骨骸,而我聞著,心卻僵硬著似早已麻木的無動於衷。隱隱的,唯有一聲碎裂的嘆息自胸中蔓延,浮上眼眸的剎那,憐憫悲哀中,卻仍是毫不猶豫地化作一道不得不刺下的凌厲劍光。
因為敵人的長刀已迫近了我的脖頸。
戰爭的殘忍,就在於藐視別人生命的同時,卻又偏偏要萬分珍惜自己生命的矛盾,矛盾厚壓,漸漸沉澱,於是心冷不知何謂仁慈。
又一劍,揮下。
待眼前局勢稍稍緩解時,有將軍馳馬靠近晉穆,低聲稟奏了幾句話。
晉穆眸色一變,冷眸環繞四周戰場後,出聲命令:「即刻點兩千兵馬隨我追去。」
將軍驚聲:「侯爺,那邊可是三萬的兵力,跟在凡羽身邊自西取道的可都是他手下的精兵良將!」
晉穆冷然,定聲重複:「我說點兩千兵馬。」
將軍遲疑一下,正待開口再說時,抬眸望見晉穆深暗隱怒的眸色後復又低了頭,無奈道:「末將領命。」
晉穆返回我身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唇角微微上揚,似在笑,又似沒笑。
「他很有本事。」許久,他冒出這麼一句話。
我愣了一下,不解:「什麼?」
「你是個好將軍。」他不多說,只細細打量著我,然後撥轉籠轡,吁馬離開,扔下這麼一句話。
我咬了唇,拿著劍的手在不留痕跡地微微顫動。
一道鮮艷的猩紅,正自手腕緩緩流下。
他沒發現。
我也不覺得疼。
隨手撕下一片衣袂,粗粗包紮好,我朝他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一戰不覺,子時已過。是夜不見星月,濃雲密布天際,遠山孤峰沉在烽煙罩起的層層迷霧中,無邪的墨青黛色漸漸迷離,模糊的稜角在重重隔靄下僅為依稀可見。往日安靜無人煙的糙原今夜沸嘯如汪汪深洋,絕刃兵戈、駿馬橫馳、殺戮鮮血溢漫楚丘,滔滔似浪卷,一潮既過,一潮又來。
晉穆要的兩千兵馬很快結集聚攏。將軍揮了令旗,剎那間,鐵騎滾滾踏翻黃土,北風蕭蕭鳴徹天地。
淌過一處山溪。
溪水暗澤,清透的顏色凝結殷紅,拽拽流逝,那一抹絲滑柔軟,宛如在大地上鋪過一道猩艷張揚的絕色綢綾。
馬蹄踐踏,水花霰漫,綾綢剎那破碎成千萬面被割裂的血鏡。這鏡子照不到人影,但照千萬遊魂飛魄,映出那焚燃的冥火,穿透天地之遙,直達碧霄黃泉。
蒼穹亦有哀,是也無奈,一聲長嘆。
西去之路,迎風有沙礫扑打面龐,不覺痛,唯覺苦澀難奈。我忍不住伸手抹了一下臉,揉揉酸痛的眼睛。
馳在前面的晉穆突然回頭看了看我,目光怔了一下後他猛地怒道:「你受傷了?」
我被他吼得一陣錯愕,低眸瞟了眼剛才擦臉的手指,瞧見那上面沾著的淋漓血跡後,我這才醒悟,於是趕緊對著他搖搖頭,慌道:「我沒事。」
那雙本就清涼冷寂的眼眸此刻驟然晦澀幽暗,晉穆冷哼了一聲,忽地勒緊了自己坐騎的韁繩停在原地,等著我靠上前。
「怎麼不走?」我收住馬韁停在他一側,狐疑地瞥了瞥他。
他不說話,只是劈手奪過我手中的韁繩,拉著我座下的馬靠近他。我掙扎了一下,卻拗不過他手下的力道。
風聲似乎在頃刻間停歇在耳畔。
駿馬踏踏,鐵騎卷飛如雲,身後的將士自我們身邊一掠而過,馬蹄聲依舊匆匆而勢猛,無人停留。
「作甚麼?」我著急,惱火地瞪著他。
晉穆眸色冰寒,望著我,冷道:「下馬!」
我莫名地看著他。
他靜靜地回視著我,那樣堅定不可拂其願的淡漠眼神,那緊抿雙唇透出的決絕和冷酷,看得我心頭一陣發毛。他的神情告訴我沒有商量的餘地,這就是一個簡單的命令,而非能讓我討價還價的條件。
「不!」我甩鞭抽打他的手臂,想要搶回韁繩。
他不但不放開,反而狠狠用力帶動馬韁將我和馬一同拖向他的身子,我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他凝了眸子深深瞅著我,忽地那幽暗晦澀的眸光微微一動,鋒芒淺曳的瞬間,那隻拉著韁繩的手居然陡然上揚,一掌拍在我的身上,將我打落下馬。
「你!」我迅速爬起,氣得滿面通紅。
他不看我,只重重一鞭抽向我的坐騎。馬兒吃痛狂奔,迅如追風之速,剎那便不見其影。
我扣指唇間,想要吹哨喊住坐騎卻已來不及。眼睜睜地瞧著馬消失在茫茫夜霧下,我咬了唇,扭過頭悻悻瞪著他。
他嘆氣,彎下腰來,伸手撫上我的臉,冰涼的指腹輕輕揉去我臉頰上沾染的血跡。
我一把打落他的手,火大:「別碰我!」
他目色一閃,收回手,什麼話也不說,只揮下馬鞭,朝著有煙塵翻滾的方向絕馳而去。
「喂!」我氣得大喊,抬手摘下頭盔朝他扔去。
手臂受傷無力,鐵盔在空中划過一道漂亮的弧度,而後悶悶墜地,不甘地遙對著那越馳越遠的金色麾衣。
「留在這裡,等我回來!」 他沒回頭,聲音自遠方飄來,愈渺渺,竟愈見清晰。
我愣住。半天,才自言自語喃喃道:「要小心啊。」
右臂受了箭傷,左臂被晉穆打了一掌,雙手垂落腰際,在不能自控地顫抖。我轉眸看看四周,找了一處可避風療傷的山岩處坐下,手指輕輕揉搓著傷痛的地方,心中又憋悶又擔心。
緩緩,我褪下扎在手腕傷口的那塊衣袂,垂下眸,一瞬蹙眉。滾落不止的殷紅血色,襯著白皙柔滑的肌膚,別樣怵目驚心。
風吹來。
疼。
我倒吸一口涼氣。
直到現在才突然覺得好疼。
伸手自懷裡拿出藥粉灑上,血止,我握緊手指,再取出一塊乾淨的紗巾纏住那道傷痕。
收拾好傷口,我閉目,蜷縮著身子仰靠向身後的大石,耐心等待。
黑夜總會過去的。
只不過,他唯帶兩千兵馬追凡羽三萬的精銳部隊……
我寒噤瑟瑟,忍不住發抖,忙抱住了雙臂,將自己縮得更緊。
過了許久。
這個許久仿佛一世那麼長遠。
耳畔的嘈雜聲響漸漸沉寂。
我睜眼,望向兩側烽火迭起的地方。
北風盪過山巒,吹伏硝煙,戰前那呼嘯不歇的狂勁此刻變做了一聲漸一聲低的輕輕嗚咽。沙礫靜靜劃破虛空,疏疏暗啞,夾著緩緩消沉下去的怒馬嘶鳴聲,將士呼喝聲,兵刃撞擊聲,天地慢慢失音,清宇慢慢寬廣。
待到萬物皆靜籟的死寂降臨時,烏雲壓頂,降至了最低點,重重拂上人眼,似乎在按撫著一切命逝不能瞑目的蕩蕩魂魄。
短暫的氣流凝滯後,有隱約的哭嚎在遠方此起彼伏,腥氣濃濃散開,抵在人心底最堅硬的地方,慢慢地磨,直至那裡軟弱成了棉絮,虛而無力,垂垂不知生死的距離。心墜墜下沉,下沉,沉入萬丈無底的深淵。
我抬了頭,卻在這一刻緩緩舒了口氣。
終於。
楚丘夜戰止歇。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較忙,更新遲到,先道歉。
楚丘夜戰參考戰國李牧的宜安之戰。
玉璧連城
晨曦淡緲。
天邊的那道白色微弱得宛若不存,一抹淺淺的紅暈飄浮似輕紗,不甘地掙扎在濃濃的墨雲下,欲上,越落。
眼前依然黑暗,霧氣瀰漫。群山綿延千里,深深重重,愈發加濃了黑夜的色彩。時間仿佛已經停滯,這個夜,壓著千萬頓消靈魂的沉重,宛若再無覺醒見到那抹嫣然霞彩的可能。
我伸指捂住了眼,一絲涼意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