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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那……」

    我詫異正要問時,無顏卻出聲打斷:「聽聽外面的聲響,這次出發的,才是要和楚軍硬碰硬的軍隊。」

    我聞言眸間一亮,趕緊跑至營帳口掀了帳簾往外看。中軍依然安穩如常,只是駐紮在山腰的左右兩翼軍隊皆已出動,烽火光亮,黑煙繚繞,赤紅的火焰耀著將士們身著的鐵甲,烏泱泱中凝著一抹詭異的墨色鮮艷。鮮艷漫山,剎那成了深重翻滾的潮水,雖聲勢勃發,卻有條不紊地似濤浪洶湧卷下山。

    千面旌旗隨風搖,一晃金芒刺眼,「穆」字映天際,蒼穹暗下,夜色卻遲遲不能現。

    我落下帳簾,轉頭看無顏,想起晉穆離開軍營時的裝束不禁著急:「他走時未裝盔甲,就這麼一襲刀劍不能擋的錦袍上戰場,如何好?」

    無顏眸色淡淡,指尖摩娑著掌中棋子,對著我溫然笑:「莫急。他馬上就會回來的。」

    「馬上?」我狐疑。

    一語既落,身後的簾帳就陡然被人掀起。

    我回頭,卻看到一身金衣的晉穆正站在那裡。

    「真的回來了?」我喃喃,有點懵。

    晉穆拿下面具,亮亮的眸子輕輕一揚,微笑:「我回來換戰衣麽。」

    我面龐紅了紅,果然,這兩人掐指一算便可知我心,心思細密厲害得讓人畏懼也讓人惱。

    晉穆去里帳換了金色盔甲出來,戴上面具,眸光一瞥掠過我的臉,即而又看向無顏,鼻中似微微一哼,言道:「但願你和凡羽六年的戰不是白打的,若估算錯了他的心思,我那四萬兵馬獨在後方受圍遭殲的話……」話未完,他頓了聲,明朗的眸間划過一道狠絕的厲色。

    無顏起身,展了眉,鳳眸飛揚:「若是那樣,我一人在你萬人的軍中,到時想逃也沒處逃,任憑穆侯發落。」

    晉穆目光一閃,立即轉身離去。

    我看著那不斷晃蕩的帳簾,愣了會神,忽道:「他臂上有傷不能用力,夜覽不在,墨武不在,你有內傷不能上戰場,我……」

    無顏嘆氣,道:「你去吧。」

    我轉過身看著他,不安:「我們欠他的。」

    「我知道。所以你要去我不會攔,」無顏走過來,抬手揉了揉我的鬢角,垂眸看著我,目色深深,「不過我這次不在你身邊,自己要小心。」

    我揚眉,得意:「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戰場,你還不放心?」

    無顏點頭,承認不諱:「可卻是第一次我不在你身邊,的確不太放心。」

    「蔡丘最後一戰你也不在我身邊。」我撇撇唇,不滿他的說辭。

    他又嘆氣,搖頭道:「不,丫頭,那次我在。」

    我抬頭看著他,失了失神。

    楚丘夜戰

    時已戌時。

    烏色的天際愈壓愈低,濃雲密布,北風似在剎那停滯,又似在剎那瘋狂,呼嘯的聲音掠過平原,一望枯糙危危垂地,大樹顫微,七零八散的枝幹地在這響亮的銳利聲中被齊齊折斷。夕陽徹底落下,一抹極致嫣然的彤色流彩凝結在西方之極,金燦似火的光澤,燃著一座高山的絕頂,留下黑夜降臨前最後一道欲墜不墜的煌煌明亮。

    當我換上樊陽給我找來的盔甲騎馬馳至山下時,晉軍誓師已罷,將軍墨離和狐之忌分別帶了左右兩翼各三萬的兵力自不同的方向奔襲楚丘。兩側軍隊散去似潰堤而下的洪水,駿馬彎弓,戰車強弩,鎖甲鏗鏘巋然不絕,鐵盾槊刀殘光噬血。

    火把耀動,荒原滿紅光,風塵一路,鼓聲喧威震天,疑似雷動。旌旗扯風,風卷紋飛拽,金錦如波。

    如此滾滾滔逝的恢弘聲勢讓人一見心沉沉,仿佛在堅定不移地相信著這支軍隊有著無堅不克、無剛不催的勇猛和決絕的同時,眼前還能不由自主地浮現那即將漫揚整個天地、血腥飛揚的兇殘和狂烈。

    這便是晉穆的軍隊。

    我情不自禁一個寒噤,深呼吸了一口氣後,方快馬加鞭,馳向晉穆的方向。

    五千中軍將士在北風中佇立如石壓,定定不動,氣勢森嚴。那人靜靜地頓馬軍隊前,一身金色盔甲,金面覆臉,山嶽頂天般的威嚴肅穆,往日微笑溫和的薄唇此刻緊緊抿著,優雅的下巴現出剛毅而又寡絕的味道,一雙眸子明似星點,望向我馳來的方向時,清冷深邃的眼底有一絲詫異在隱隱流動。

    「你來做甚麼?」待我吁馬他身旁時,他挑了眸子睨眼看著我,態度淡漠得讓人疏離而又心涼。

    我抿抿唇,轉眸看著前方:「我來與你同戰。」

    晉穆聞言冷笑,目光一寒,話語頓時嚴厲起來:「回去!我的軍隊從不用女人打戰。」

    我揚了眉笑:「可我比你的士兵更會打戰。」

    晉穆凝眸瞅著我,目色漸漸深重起來。他彎了彎唇角,不是微笑,而是陰沉的冷笑。我瞥了眸正要再說時,他卻伸臂擰了我的胳膊往後拖,言道:「給我好好待在營中!你去作戰?戰場兇險,到時我可沒心神去顧你!」語罷不待我說話,他便轉過頭對身後的將軍道:「把她給我送回山上去。」

    「喏。」

    將軍扭了馬脖子,橫眉盯著我。

    我急了,怒道:「晉穆!」

    他側眸瞧了瞧我,目光微微一變,正當素日那熟悉的溫暖和柔軟剛浮上一絲時,他又抿了抿唇,眸子復又暗沉冷寂。他緩緩搖頭,不再看我。

    我看著他,咬咬唇,垂手自馬身上取下彎弓,抽出箭羽,拉了弦,滿滿一貫,舉天而射。

    蒼天有鷹隼翱翔,大雕飛過。清銳的叫聲鳴徹蒼穹,謐色在頭頂暗自翻滾,細雲如絮,層層疊壓。箭鏃夾著風聲,衝上雲霄,帶抹一注鮮血肆飛,橫穿雕身鷹脖,轉而落地,一聲重重的悶響。

    我聽到身後數千將士的倒吸著冷氣的驚呼聲,也瞧見了晉穆低眸愣了片刻時眸間一逝而過的訝異和讚賞。

    我揮揮長弓,傲視著他,神採得意:「侯爺,我可以跟你去戰場了麽?」

    他沉吟半響,嘴角微微一抽,回過頭,不看我,卻看那將軍:「去把那鷹腳上的信帛拿來。」

    將軍低頭,揖手,迅速翻身下馬,跑去已死的飛鷹屍首旁拿下了那捲白色帛書。

    我看著臉色一紅,適才的傲氣即刻消餒,滿腦子唯余懊惱和自責。一時逞能,居然就沒看出來那鷹腳上繫著的錦帛。

    他看完帛書,聲色不動,信手將其揉成一團塞入懷裡。即而他轉眸瞧著我,這時他倒開始笑得歡,眸子凝了凝,裡面有光彩盎然。「怎麼不說話了?」

    我垂首不答。

    「走吧。」他出聲,揮下馬鞭。

    身後五千將士隨著他這一聲而齊齊策動坐騎,鐵蹄踏翻糙地,濺起了塵土澀澀清新的味道。那個本被他命令著送我回去的將軍也隨著他策馬離開,我恍了一下神,怔在原地。

    他回頭瞪著我,灼燒的眼神,兇狠的口吻:「還不跟來?在戰場發呆,等著找死?」

    我蹙了一下眉,心中晃過一絲委屈。這輩子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吼過。然而這只是一瞬間的情緒牴觸,冷眸看著自我身邊不絕馳過的騎兵,我重重咬了一下唇,抽下馬鞭,朝他奔去。

    到了他身邊,與他並馳時,我寒下了臉,咬牙切齒:「侯爺在戰場上可真威風啊!」

    他淡淡瞥我一眼,不以為意的語氣:「不適應的話,立刻回去。」

    偏不!我低眸橫了眼他那隻動作依然不靈活的左臂,眨眨眼睛,倔犟地扭過了頭。

    「剛剛那信上說什麼?」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和他搭訕。

    他眸色一動,默了一會,方道:「有人在我後方放火。」

    「誰?」

    他勾了唇角,看著我,笑得古怪。

    我惘然,而後腦中卻有念光忽地一閃,唇邊顫了顫,我禁不住臉色發白,心中頃刻間明白過來。

    我轉眸盯著他,緊張:「與此戰可有關?」

    晉穆直了眸子看前方,冷淡:「與此戰無關。」

    那就好,我拍拍胸口,舒了一口氣。

    他沒騙我。

    只要他不騙我,就好。

    晉穆斜眸冷冷地瞧著我的舉動,薄唇抿得緊緊,不做聲。

    無顏猜得沒錯,凡羽的鐵騎並未自南方取道直奔邯鄲。晉穆麾下提前繞去楚丘之後的四萬兵馬對敵的數量雖寡,但占盡了把守關卡的地勢之宜,以四萬之勢擺十萬淄兵之重的壁壘,牽制楚軍後方兵力,迫凡羽的鐵騎繞道楚丘西南的峽谷,穿越而出,自平原絕馳往邯鄲。

    若說無顏有意透漏南宮和聶荊的婚事是引誘凡羽出楚丘的導火之端,那麼凡羽長久領兵在外的不安和國有二君而他父王位不在正的忐忑與猜忌才是這次他冒險要回邯鄲的主要原因。

    說是一怒衝冠為紅顏,殊不知紅顏枯骨的背後,有耀眼奪目的龍攆散盡著蠱惑人生人死、追逐不休的力量。

    楚國這一隱埋了幾十年的暗流一旦被激發,勢如滔天水火,難以消融。

    晉軍左右兩翼的軍隊疾馳奔襲楚軍出峽谷後的平原,晉穆帶的五千中軍輕騎卻是要繞去楚軍之後,擋去他們南下的路,三面合圍,唯留北方缺口。那個縱使凡羽能逃也不敢逃的北方缺口。

    過荒野,穿山澗,夜色緩緩濃重,風引路,雲沉沉。

    行至一半路程時,便聞遠方器具博殺聲轟然勃動,鼓聲鳴作,號角聲快。抬眼望去,但見聲音傳來的地方有烽火耀天,煙雲隆起,張牙舞爪的赤紅顏色浸染夜幕,天色愈低,氣流愈緊,那是一瞬即可點燃的燥動。

    我瞥眸看了一眼,隨即蹬了馬鐙,狠狠甩下一鞭。

    晉穆轉眸看我,突地笑起來,道:「怕了?」

    「胡說!」

    「那為什麼臉色蒼白髮青?」

    我翻翻眼,不耐煩:「我討厭戰爭。」

    他嘆氣,道:「那你還要跟來?」

    我揮了一鞭捲住他的胳膊,冷道:「你臂上有傷。」

    「廢不了!」他哼了哼,扯下那條繞在他臂上的長鞭,雙腿夾了夾馬肚子,越過我馳馬在前。金色盔甲在火光下流彩橫溢,那人的背影,如同來時山頂的那抹金色光芒,是神祗的光圈,讓人只可仰望,不可凝視。

    廝殺聲漸近,剎那至耳邊眼前。夜下凝火,平原千里有冷光飛揚,銀劍的厲色,暗箭的墨黑,長刀的鋒刃,槊戈的犀口,處處戳血,處處滴血,處處噬血。血灑之後,是欲斷不斷的哀嚎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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