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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我蹙了眉,暗自在心中計較嘀咕。

    出了暗道便已身在邯鄲城外。雨雖停,空氣中濕氣卻凝滯不消,冰涼清慡的感覺絲絲撲面,激得我睡意全無。眸眼本惺忪朦朧,如今腦子清醒過來,雖夜色透黑,但眼前視線卻陡然清晰了幾分。

    郊野。寂寥沉沉。

    樊天提著燈籠大步向前走著,燈火雖微弱,但在墨色深重的黑夜中卻顯得尤為醒目。橘黃光淺,映照一路沾著雨水的萋萋枯糙,有轉瞬而過的清光在衣袂下瑩閃不斷。

    高聳威嚴的城牆佇在遠方,火把高束,依稀可以城樓上來回巡邏的士兵。

    我掐指算算,自城中的聚寶閣至離城牆如此之遙的郊外……心中陡地一緊,我伸手摸無顏的臉,問他:「這麼長的路,你累不累?我下來自己走,可好?」

    無顏微笑,垂眸時鳳眸里光澤搖動:「不累。就快到了。你自帝丘一路趕來本就辛苦,如今還要連夜出發,可受得住勞頓?」

    我抿唇,心中暖意漸起:「我又不是什麼驕矜得受不了苦的人,以往在戰場你可沒這麼照顧過我。」

    「如今不同。」

    「怎麼?」

    他目色微微一暗,神色一動,看著我:「東方莫說拿了藥給你,三日一次。我算算也該是今日服用,你吃了沒?」

    我腦中嗡嗡,這才記起一連幾日只顧著趕路來邯鄲找他,匆忙焦急中竟忘了吃藥,難怪今日會如此貪睡。

    「還沒。」

    他嘆氣,囑咐:「以後要記住了。」

    手指自他臉上滑落,我勾住了他的脖子,小聲道:「師父說我中了毒,我卻不知是什麼毒。而且……這藥只能維持一年。」

    他低頭吻我的發:「放心,我有辦法。等解決了湑君的軍隊後,我會幫你取回解藥。」

    我心念一閃,抬頭望著他:「你知道誰有解藥?」

    無顏揚了臉,目光看著前方時,眸色陰沉晦暗,神情卻堅定萬分。

    「丫頭,你不會有事。信我。」

    「恩。」我愣了一下,然後仿若無事般愉快地笑。

    我信你,自然信你。這世間我若不信你,還能信誰?

    腦袋一垂,靠上他的肩。

    只是怎麼辦?還是想睡,卻不想吃藥。

    我不想做個靠著藥石活下去的廢人。真的不想。

    我也不想只有一年的命,因為已死過一次,知道那個殘酷得沒有一絲生氣的字眼究竟意味著什麼;因為一年太短,短到唯有你承諾的三分之一;更何況……我若不陪在你身邊,你會孤獨,而我會不甘,也放心不下。

    我若不在,縱使天下傾歌,也不能換得你的留戀,對不對?

    我咬唇,伸手自懷裡掏出藥瓶,倒出一粒藥丸,吞入口中,慢慢地嚼。

    雪蓮幽香自喉中咽下,沉入心底,一片冰冰的涼,清冷的感覺流轉胸中,凍得我的肺腑都快僵化。仿佛一有風吹,就會碎。

    洛水漾漾,滿目空濛。

    一輛馬車靜靜地停在岸邊,駿馬駕二,左右騑。這是普通的青蓋皂輪車,不再是無顏之前那般愛招搖、總以寶頂華蓋的出行車駕。青淄頂上四角懸掛著光華流溢的橙色琉璃風燈,夜風微拂,燭火微拂。車架上有青衣小廝倚著朱軾打瞌睡,估計是聽到腳步聲靠近,這才驟然驚醒,扭過頭來,看了一眼來人後忙跳下馬車迎了過來。

    「豫侯。」行過禮後,他低頭遞上馬韁給樊天。

    樊天收起韁繩,揮手打發他:「回去吧。給你家公子子蘭報個信。」

    「喏。」

    青衣小廝躬了躬腰,身形一閃,如魅飄去。

    世間奇人太多,如今我也見怪不怪。

    無顏抱著我走入車廂,拉下錦簾,將我放在暖和輕軟的氈絨上。

    「侯爺?」樊天探詢的聲音在車廂外傳來。

    無顏拉住我的手,淡聲:「走吧。」

    一聲響亮的鞭策聲陡然驚開沉寂的黑夜,有馬嘶鳴,踢踏聲縱,車廂開始搖晃,窗紗倏然飄起,驚一路風霜,不覺天寒。

    前線戰事吃緊,天下五國混戰,三國起烽煙。雖中原地帶唯有楚丘兵戈相向,但自邯鄲向北一路的關卡還是多不勝數。又,兼因無顏的特殊身份,樊天引馬驅向西北,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雖延誤了些許時辰,但好歹在次日傍晚趕到了楚丘之側。

    昨夜夜雨披澤極廣,沿途馬蹄肆踏,濺水污泥,卻不見塵土飛揚一絲一毫。

    楚丘境內有高山不絕,溪澗水流洶湧急湍,因此處是楚國北方扼關守壤的重要壁壘,形勢險而堅,端的是易守難攻的要塞。上一次五王聚議曾來楚丘,那時遍地梅花開,暈紅花瓣淡黃蕊,芬香撲鼻。如今經過卻是剛經過一場惡戰之後,干褐的梅樹在風中蕭瑟搖擺,弱弱不禁風,落紅凋謝,映著滿地融有絲絲殷紅之色的雨水,看得讓人怵目心寒。

    一夜細雨。

    一日媚陽。

    黃昏時分的楚丘,日薄西山,彤雲蓋天,空氣中依然瀰漫著縷縷揮發不散的血腥之氣。這味道雨水洗不掉,太陽曬不消,吸入人的鼻中,留下刻骨難忘的悲憫和傷痛。

    不管你是敵,還是友,此刻記得的唯有一戰之後遁逝在這塊土地上的無數英魂。

    這個亂世……殘忍得讓馬革裹屍變成了勇士們再也逃不脫的最終歸宿。

    我蹙眉,擱下了手中掀起的帳簾,挪挪身子,坐到了車廂最里側。

    帳簾垂落的剎那,穩坐一旁、一直神色不動的無顏卻突然皺了一下眉,伸手再次撩開帳簾。

    此時馬車行在一處高坡上,俯視正可見駐紮在高山腳下諾大平原上的楚軍軍營。

    無顏望了一會,目光一閃,忽地喚我:「夷光,過來。」

    「怎麼?」我湊過去。

    無顏不言,凝眸望著山下。

    我順著他看向的方向瞅過去,只見前方兩座並佇狹窄的山丘間有一支運著糧糙的軍隊急急奔馳。若非見有人自那裡走出,憑著肉眼之障,絕不會有人發現那條隱在密處的山道。

    我想想,有些疑惑:「邯鄲離楚丘不遠,五國為戰事儲備的糧糙兵餉皆會囤積在離都城不遠的國倉。可是我們沿途走來並沒有發現這支運輸糧糙的軍隊。是我們繞路錯過了,還是……」

    無顏抿唇,看著不遠處的楚丘行宮:「這糧糙不是來自邯鄲,是來自那座行宮。此山道可由行宮直通楚軍軍營。」

    「那行宮是楚軍囤積糧糙的地方?」

    「丫頭剛才說了,各國的糧糙皆積在離都城不遠的國倉,楚丘離邯鄲甚近,若我所料不差,那行宮就是他們的國倉。」

    我看著山下那自山道中不絕而出的糧糙車架,不禁皺了眉:「這麼說不管晉穆此戰如何打,楚軍的糧糙需求永遠都不會是問題。」

    無顏點頭:「對。楚丘是堅城,而且只要凡羽不出山,晉穆就永遠也拿不下楚丘。久戰下去,必定是遠師勞頓的晉軍吃虧的多。」

    我聞言思索,腦中陡地有念光一閃,我轉眸瞧無顏,擔心:「楚丘既離邯鄲如此近,那邯鄲那邊楚桓一死,都城變動,王位之爭,凡羽可隨時趕回去擁軍逼宮,那聶荊和南宮豈不會危險?」

    無顏微笑:「丫頭顧慮極是,不過楚桓是何許人?你放心,他已控制了邯鄲形勢,凡羽的父王和他弟弟沖羽都已是楚桓的階下囚,邯鄲的一切消息均對外封鎖,天下人目前尚不知其中變故。」言罷,他放下帳簾,將我一併拉了回去,伸臂攬入懷,口中輕輕嘆息。

    我抬頭看他,握住他的手:「怎麼了?」

    他低眸,目中含笑,臉上神情卻複雜得很:「就快到晉營了。」

    我忍不住笑,故作不明白:「你擔心什麼?」

    漂亮的眸中有清澤來回流轉,他俯下臉,輕輕覆住我的唇,低聲呢喃:「什麼都擔心。也什麼都不擔心。」

    我眨眨眼,輕聲笑,揚手勾住他的脖子。

    勒在腰間的手臂倏地收緊……

    過了楚丘。

    暮色已濃,遠山黛黛,遙見漸暗的天際下有白色營帳此起彼伏,篝火燃起,紅光燎燎,照亮了數不清的明黃旗幟,漫山飛搖。戰鼓聲響,有呼喝震天,攏聚在營帳之側平野上演練排陣的黑甲軍退回似潮水翻滾,有條不紊,迅速決斷,氣象肅殺威嚴,遠在十里之外便能覺其騰騰煞氣。

    無顏攜著我跳下馬車,眺目望了一會,笑道:「昨日剛戰完,今日就整軍操練。他倒不服輸。」

    我撇唇,糾正他:「晉軍沒輸。」

    「在他心中,和凡羽打成平手那就是輸了,不信你待會見他時問問。」無顏斜眸看我,神色微微不滿,言詞卻極具挑釁的意味。

    這是激將,讓我去戳老虎的痛處,不惹到晉穆才怪。

    我吐吐舌,扭過頭不理他。

    無顏得意笑,拉緊了我的手,轉身對樊天道:「你且在山下找個安全的地方等著,我們辦完事便回來。」

    「知道了,侯爺一切小心。」樊天揖手,眸光閃了閃,唇角動了又動,似是欲言又止。

    我掙脫無顏的手掌,走去樊天身旁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是不是想見樊陽?放心,我會叫他偷偷下來找你的。」

    樊天面色一紅,低頭,輕聲道:「多謝公主記掛,我那兄弟我已二十年未見,的確甚是想念。」

    「二十年?」我詫舌,正待再說些話時,無顏自身後一把拖住我往前走。

    「你閒事倒管得多,這是學的誰?」

    「你!」理直氣壯。

    無顏回眸瞥我,神色微惱:「胡說,我何時如你這般好事?」

    我側眸瞧他,奇怪:「楚國的事不是別家的閒事?你不還管的有興致得很。」

    他識趣閉了嘴,臉上笑意卻愈來愈盛,慢慢地,那漫不經心的風流神采蓋去了他目中一切的冷寂和晦暗。

    「也對,夫唱婦隨。」他快意道。

    我抿唇笑,握住了他的手,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這個模樣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荒野蒼蒼,霧靄蒙蒙,夜幕悄悄降臨,有月浮天,星光浪漫。軍營的火把照亮了我們前去的方向,也映出了一路斜影,雪衣銀裳,雖是兩人,卻彼此不分。

    行到晉營哨崗處,有兵查問。無顏鬆開我的手,默立一旁。我揚手自腰間掏出了晉穆的令牌,哨兵低頭,躬身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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