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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這……這傷?」我呢喃,目中倉惶,既驚奇他受如此重傷也不死,也心疼他受此傷時不知承擔了多少苦楚。
他輕輕一笑,若無其事的模樣:「我生平只有那麼一次性命垂危的時刻,而那次便是聶荊救了我。」
我繞到他身前,伸指攏好他的衣襟,眼見他的整個身子都被遮在雪料底下後,我這才敢抬了眸看他。「這天下還有人傷得了你?」
他勾唇,眸間深邃不可測:「那時我還年少,根本不知防禦和反抗。」
我皺了眉,拿了一件金色裾紋外衫披上他的肩,問道:「不知反抗的年少,居然就有人想要殺了你?誰和你有如此大的仇恨?」
他笑了笑,挑眉,故作輕鬆:「我和她無仇無恨。」
無仇無恨?
幫他穿著衣裳的手指突地一頓,我腦中念光忽閃,剎那臉色蒼白,心中驚恐。試問天下之大,有誰會為難一個沒有能力去反抗的年少之人?除非……事關利害,分曉之差必是命薄緣慳。
若當初要殺他的人是她,那他要娶我的原因是不是就不再那麼簡單?
我低下頭,手指顫微,卻還是認真地幫他在腰上系好那條白玉寬帶。
塌側的白梅在花瓶中幽幽綻放,皎露瑩瑩,風骨出塵。冰涼的香氣絲絲縷縷傳來,吸入鼻中,沉入肺腑,一時仿佛能撫平人煩躁的心緒,一時又仿佛化作了徹骨的寒氣直鑽人心,凍得你不知所以。
最後一處絲綃皺起的地方被我扯平,我垂下手,後退一步,微微側過了身。雖然不知道身邊這人究竟存的什麼心思,但我似乎早已習慣了他的存在,於是沒有偽裝,將心中所想一絲不落地放在了臉上。
「你當初讓意來齊國求親是別有所圖,對不對?」
他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答話時,我轉過身看著他,再問:「你娶我是為了消除姑姑對你的戒心,對不對?」
晉穆沉默,眸光微暗。他定定地瞧著我,俊美的面龐上有微微的錯愕,也有我想不明白的掙扎和隱忍下的苦澀。
我笑了,手指在袖中握成拳:「對吧?我猜得沒錯,你就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他彎唇笑,目色幽離黯淡,開了口:「是,我不否認,這是原因之一。」
我點點頭,望著他,臉上雖在笑,眼中卻已儘是失望和不屑:「原因之二呢?是不是為了和齊聯盟,抗楚,甚至是謀楚?」
他擰了眉,眸底迅速划過一抹令人心慌的落寞。轉瞬,他還是笑得優雅自如,目中慢慢發亮,若星辰落入其間。
「你這麼想?」
「你覺得我該怎麼想?」
「你很在乎?」他的笑容漸漸開始得意,臉上的傷和忍耐的苦仿佛一下子都不存在了。
笑意僵在唇邊,我斂容看著他,怔了一會,方漠然瞥開眼光,冷淡道:「不,我不在乎。反正齊國公主的身份已去,我和你的婚約也不在了。」
「可你還是欠我的。」
我咬唇,不說話了。
「若說齊國公主的身份是你上一世,那你在楚丘上答應過的,這輩子,歸我,」他笑著欺身上前,彎臂緊緊抱住我,靠在我耳邊一字一字慢慢地說,「其實,你的上輩子也該歸我,不是麽……」
我抬眸盯著他。
他垂眸看我,面色柔和,聲音輕軟:「夷光?」
我依然咬住唇,死死地。
「不要回去了,就留在我身邊。可好?」
說話時,他的長髮自肩上垂落,輕輕磨蹭著我的眼帘。入目的黑色,宛若溫暖柔和的綾緞,不斷揉入我的視線,緩緩地,緩緩地,滑沉至心中……可我腦中想起的卻是金城那個人,雪發如霜,一日白頭,魅惑容顏下的清冷,漂亮鳳眸下的孤寂,一點點,一點點聚上心頭。剎那後,那思念仿若形成了巨大的漩渦,盤旋在我胸中,不斷地輾轉、翻滾,很容易地便占據了我全部的心神。甜蜜,痛苦,不舍,難斷……所有的感觸一下子鋪天蓋地地涌了上來,讓我措不及防,滿目皆傷。
「無顏,你不要放手。」
「傻瓜麽,我自然不會放手。」
……
臨行承諾依依在耳,一字一句,不夠纏綿,卻夠堅定。於是我搖頭笑了,推開身前的人,聲低,話卻清晰:「不行啊。他還在等我。」
晉穆笑,半響,他嘆氣,輕聲道:「你以為就他在等?」
我怔了怔,然後轉身,隨手擦了擦不知何時已濕潤的眼睛,不答他的話,匆匆抱了他換下的衣裳,走出了里帳。
正待掀開簾帳時,那侍衛卻拿著已洗乾淨的木盆進來了,見我又要出去,臉上未免又是緊張:「公子?」
「怎麼?你還要攔?」我橫了眸,聲音一寒,二話不說把手裡的衣服塞給他,跑了出去。
身後,有淡漠頹憊的嗓音輕輕傳來:「以後她的行蹤你們不要再過問。」
「諾。」
離齊去楚
懸崖,風大。
銀色貂裘卷飛如雲散,仿佛我一個不小心,那勁烈霸道的北風便會隨時將我吹落崖下。崖下迷霧垂盪,寒潭水氣的茵氳雖能擋住人的視線,卻擋不住記憶中那冰寒刺骨的深水給人帶來的顫慄和害怕。
我吸了口氣,腳尖小心地勾起,黑綾錦靴慢慢划過懸崖邊緣,山岩堅韌,稀疏被磨損掉落了幾顆青黑的小石子。
石落,墜入迷霧,然後悄無聲息。
耳邊空蕩蕩,唯有狂風在山間吟嘯的尖銳聲響。
眼中仿佛蘊了淚珠。
但這不是哭。
我撫了撫被凍得漸漸僵冷的雙臂,緩緩在崖邊坐下。
在山間徘徊許久,回去時天色已暗。軍營里火把束束亮起,一望連陌,赤色火焰隨著風吹搖曳肆飛,舞得墨黑天際也染上了陣陣紅暈。
弦月一輪,看似清冷地高掛雲霄,實則是無奈而又怯色,銀輝緩緩淡去,孤獨地遙對著這地上張揚耀目的熊燃之火。
中軍行轅外,守立的侍衛換了一輪。
但想必晉穆是交代過的,見我回來,那侍衛不見遲疑和猶豫,忙迎上來,笑道:「公子可回來了。早上侯爺新帶回的廚子做好了膳食已送來了,屬下見你遲遲不歸,便命人拿下去重新熱了幾回。或許如今味道不及初做的時候,公子嘗了可莫要介懷。」
又是那些北國的食物?我皺皺眉,心道,其實不吃也沒什麼。
「侯爺他用過膳沒?」
侍衛轉轉眼珠,答:「午後侯爺和駙馬去北邊軍營辦事。現在還未回來。」
我聞言急了,忙問:「這麼說他下午沒有歇息?」
「沒有。」侍衛言詞利落,稟完,抬眼看我時,眸光靈活一動,忽地又出聲補充道,「公子寬心,侯爺他向來如此。想當初對敵北胡那群狼兵時,侯爺還曾四日四夜都沒合過眼,找地勢謀兵策,萬事諸備時最後一戰便擊敗了北胡。」
我側眸,困惑地打量著他,暗忖:這人廢話倒多。
侍衛笑了,揖手:「屬下的意思是如今大戰在即,侯爺不把諸事安排妥是不會休息的。」
我定眸看了看他,心思一動,負手身後,問:「你跟了他幾年?」
「自侯爺還是小公子時屬下就是他的親信侍衛,算算,大概有十多年了。」侍衛掐指,面色迷離一下,似在回憶。
我笑了,伸手掀開簾帳,道:「你隨我進來,我有事要請教你。」
侍衛慌忙點頭,口中連道:「公子言重,不敢說請教。」
許是見無人在帳,里外僅亮了兩盞燈,燭光有點微弱,隨著帳簾被掀起、有風捲入時更是狠狠地晃動一下。我閉了閉眸,突然覺得眼前視線有點昏花。
侍衛去燃了其餘的燈盞,停下來時,我正坐在一旁的椅中盯著他看。眼前光線已大亮,這人的面容映著粲然燈火,顯得愈發的清晰和明朗。
「你方才說你跟了穆侯已十多年了?」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微微頷首:「是。」
我沉吟,拿指尖敲著椅旁案幾:「這麼說,他後背那道傷你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公子見過?」侍衛吃驚,面色突然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古怪。
見便見了,又怎樣?反正你都叫我「公子」了,難道還有什麼歪曲男女授受不親的邪念?我咳了咳嗓子,轉轉眼珠,岔開話題:「他那傷是何時有的?」
「十一年前,侯爺當時還小,暮春上巳那日在淶水河畔,有神秘刺客欲殺王上,侯爺被人誤傷。」
誤傷?我翻翻眼,心中著實佩服這個侍衛的措詞。
「晉襄公十七年,十月初五,公子穆領隨軍將領秋狩圍獵那次你在不在?」我輕輕一笑,稍稍欠身,凝眸望著他。
侍衛狐疑,想了想,答得小心翼翼:「屬下在。」
「記得見過紫狐那件事麽?」
侍衛怔住。半響,他笑,垂了眼帘:「記得。」
我抿了唇,心中逐漸瞭然。於是我椅背靠後,不再和他廢話繞圈子,直接問道:「樊天是你什麼人?」
他抬眼,眸光驟驚。
我笑了,手指自案上收起,揉向自己的眉尖,面色淡然:「無須驚訝。這很明顯啊,我問什麼,你答什麼,有這麼聽話的陌生侍衛麽?看來你雖跟了穆侯十多年,他的細密心思你卻是一成也沒學到。而且……」我望著他的面龐笑,「你和你兄弟長得還真不是一般的像。」
侍衛呆了一下,隨後揖手屈膝,欲行大禮:「臣樊陽見過公主。」
「起來,」我垂手揮了衣袖,而後問他,「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豫侯來過密函。」
我點點頭,心思在腦中盤旋一下,沉吟再沉吟,我還是微涼下語氣,問道:「你跟我說實話,十一年前穆侯那件事,是不是和你有關?」
樊陽垂目,眼睛瞅著自己的長靴,粗大的手指緊緊握住了腰側的佩劍,額角青筋瞬時突起。
我心中一落,面色暗了暗,厲聲:「那事究竟是不是我姑姑命你做的?」
樊陽緩緩仰首,沉穩漆黑的眸子盯著我,裡面情緒複雜而又難言。「上有命,做臣子的不得不從。」
我冷冷一笑,拿冰涼的目光下上打量他:「可你最後還是手下留情,饒了穆侯一命,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