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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夜覽抱臂愣在原地,眼睜睜地瞧著晉穆與聶荊入帳,眸色微微一動,而後搖頭輕笑,清俊的容顏剎那似jú淡開。
我跳下馬背,走到他身旁,問道:「你不進去?」
「當然要進去。」夜覽挑眉,目中恨意一掠而過,眸子清淺,宛若明水漾瞳。他回頭看了那默立一旁的灰衣人一眼,然後滿含深意地朝我笑,輕聲道:「你看,我之前說的話都不是騙你的。刺客就是刺客,他不是什麼好人,也不值得你相信。」言罷不等我回話,他便甩了甩袍袂,快步走入行轅。
我抿了抿唇,側眸瞥向灰衣人。那人安靜地站在那,手中的長劍還未收,劍鋒冰寒銳利,劍身輕滑,銀色薄片在陽光下耀著美麗的光芒,均染點點殷紅。見我凝目看著長劍,握著劍柄的那隻手略一晃動,鮮艷怵目的紅色液體頓時凝成一線脫離出去,在半空中劃開了一道絢麗而又完美的弧度。
「錚」一聲,劍倏然入鞘。
我笑了,嘆道:「這麼熟練!想必你手中的也是常見血的利器。」
灰衣人笑而不答,眸子靈活,目間鋒芒淺露,俊秀的面容帶著一如既往的聰明勁,只是神情再不是往日的諂媚討好,而是冷靜淡定下些許透出的幾分友善。
「洛仙客棧是楚國在齊的暗哨?」我開口,雖是問話的語氣,但心中依然認定。
「您說對一半。」灰衣人笑著低下頭,說話的神態微微露出了曾經那個小廝臉上的待客殷勤。
「一半?」
「是。一半。」他稍稍側過頭,笑中暗帶譎色。
我想了想,腦子裡陡然記起爰姑初聽洛仙客棧時的不安和反常,心念一動,有些恍然。我擰眉思了思,忽道:「其實你並不是什么小廝,而是那客棧的老闆,對不對?」
灰衣人抬眸,唇角輕揚,目中笑意似是讚許:「公子果然聰明。」
我冷笑,眸光一轉望了望行轅,問道:「聶荊他是不是早知道了?」
灰衣人搖頭:「公子莫要錯怪好人,他若早知道當初就不會白挨那位夜大人的冷箭了。奴也是近日剛知荊公子的身份,否則,那晚奴定會拼命保護荊公子的安全。」
我垂眸想了想,心道他也沒必要說謊。於是冷哼一聲,不再理他,轉身回行轅。
行轅內,暖爐融寒,茶香四溢。
夜覽和聶荊面對而坐。一人頭戴斗笠,手按思桓刀,身姿安穩如石;一人斜身慵懶,臉上笑若春風,目中卻偏偏有鋒銳冰涼的厲色來回流動。晉穆坐在帥案之後,正俯首看著一卷錦書,彼時他臉上鬼面已摘,眸光搖動,容色淡漠,仿佛渾然不知帳中其餘兩人對視時的硝煙瀰漫。
我去里帳拿了治外傷用的藥粉和紗布,找來乾淨的絲絹,捧了一盆清水,走到晉穆身邊坐下。
他回頭瞅了我一眼,薄唇微勾,什麼話也不說便將受傷的手臂送到我手上。
我揉眉,心道:你還真自覺!暗自抱怨一下,而後還是馬上垂下手指將他的衣袖仔細捲起來,解開了那條已沾滿血跡的絲帕。
臂彎處那道鞭痕極深,血液肆流,皮肉模糊。或許還因為我玩笑的狠狠一紮而使傷更重了三分。我皺眉,心中難免隱起愧疚,忙拿絲絹沾了水,小心地拭上那處傷痕。握在手中的指尖輕輕一顫,他反手捏住我的掌心,剛要用力時又立即鬆開。
我笑了,抬頭看他:「疼就說。一嚷嚷就好了。」
他揚眉,眸子明亮含笑,反問:「這也叫疼?」
不疼?那就好。我低頭,繼續拿絲絹擦拭傷口,這一次不再管他到底痛還是不痛,迅速洗去所有的血跡後,我勾指去取案上的藥瓶。目光一挑,視線有意無意地匆匆掃過他手下按著的錦書。
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帶,案上攤開的帛卷倏地被他合上。
他斜眸看我,我卻垂下眼帘,淺笑著將藥粉敷上他臂上的傷痕。
帳中無人說話,氣氛壓抑著頗怪異。晉穆咳了聲嗓子,扭過頭去看聶荊,嘴角笑意優雅,眸色卻驀然似暗夜摻雜,深邃,而且難懂。
「方才你傷了多少人?」
聶荊沉吟,片刻後斗笠一抬,聲音冷漠,帶著淡淡的沙啞:「六十三。」
我聽後愣了一下,而後眉尖一蹙,想笑又不能,只得忍著。也虧了他,傷人的時候居然還記著數數?
我苦苦忍笑的時候,有人卻無顧忌了。夜覽聞言大笑兩聲,眸光亮了亮,臉上神情變得說不出的快活得意。
晉穆氣得直點頭,睨眼打量聶荊,冷道:「我欠你的?居然有膽跑到這裡來傷人?」
聶荊嘆氣,抬手取下斗笠,好看的鳳眸輕輕一揚,沒奈何地看向一旁笑得正歡的夜覽:「我遞貼按規矩來找你,他卻要動手。我是刺客,在任務沒有完成之前,不能被殺。這是本能。」
晉穆眸寒,不動聲色地瞅了瞅夜覽。
夜覽目間有細碎的鋒芒一閃而過,他眼睛直直盯著聶荊,嘴裡卻向晉穆辯解:「別看我,是你自己說的。妄闖中軍行轅一步者,殺!」
晉穆笑,聲音涼滑似水:「那你就該早點殺了他,不要等到我回來還看到這種半死不活、亂七八糟的場面!」
夜覽勾唇,想說什麼時,目色微微一動,又不作聲了。
這般的對話我聞所未聞,胸中笑意來回鬧騰,卻偏偏不能笑出聲,於是只得低垂了腦袋,用牙咬了唇,故作無事地拿白紗一層層裹上晉穆的手臂。
一時牙咬得唇隱隱作痛。我挑挑眉,不知怎地心中卻想起金城那個說話更絕的無顏,想著想著神色一黯,胸中笑意頓時全無。
帳中靜默一會,聶荊出聲問晉穆:「我父王的信函你看完了?」
「看完了。」
「你認為如何?」
晉穆不答,我雖低著頭,卻也感覺有兩道深湛炯然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我抬眸看了看,只見晉穆正凝神望著我,指尖輕輕敲打著那張卷帛,淡定的面容仿若閒暇無謂,又仿若沉思深深。
「條件看起來很誘人。」他嘆口氣,緩緩道出一句。
我指下動作一頓。
「不過……」他看著我笑了,搖搖頭,溫暖的手指拉住我縮回去的手,緊緊握住後,他又嘆氣,對聶荊道,「可惜我不能答應。」
聶荊默,俊美的面龐微微寒下,鳳眸里顏色流轉,來回看著我和晉穆。
夜覽插嘴,冷笑:「與虎謀皮的事做一次便夠了,難道還真的要試第二次?」
聶荊橫眸掃過他,而後揚眉,竟突地笑開,目光一轉,依然看向晉穆,慢慢道:「你當真不答應?」
晉穆抿唇,攏指捲起了案上的錦書扔到他懷中,笑道:「你我相識也不短了,我說出口的話可曾有過反悔?」
聶荊不置可否,劍眉一挑,隨意將落手的帛書甩至一邊。「父王果然料事如神。」他站起身,笑得自如,仿佛是真的似提前預知般的輕鬆。
「什麼意思?」晉穆微微欠身坐直,握住我的手驟然用力。我吃痛看他,卻見他定眸看著聶荊,靜睿的眸底划過一抹兇狠的寒芒。「你告訴了桓公夷光還活著?」
「胡扯!」聶荊失笑,飛眸瞟一眼我,神色淡淡,「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乎她的命。」話音一落,他伸手自懷裡又取出一卷寶藍色的錦緞帛書,不慌不忙地將其遞到晉穆面前,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瀲灩之色漸漸迷離了那原本的清澈冷漠,他輕笑,道:「父王得知你日前去過金城,他猜曉縱使剛才那份卷書上的條件再吸引人,你也不會答應。所以命我特準備了第二份,呈穆侯親覽。」
這般精明圓滑的話語聽得我失神,這般模樣的聶荊更看得我不禁一呆,即便站在我面前的人是深藍衣袍,俊面冷酷,我卻也仿佛能自他的容顏下看到另外兩人的影子。眼前此人,早非當日那個伴我北上的神秘刀客,他和他的父親與兄長一樣,不但有著同樣風流漂亮的絕色皮囊,更有著天下人難以揣度的、縝密狡猾的心思。
這個我早該知道,卻偏偏一直在忽略。
我悄悄吸了口氣,眼眸垂下,手指自晉穆掌心掙落,拿起紗布,繼續包紮他的傷口。
晉穆認真看著那捲帛書,一言不發,隱忍堅毅的容色間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饜足和笑意。我瞥眼偷偷看著他,心墜了墜,而後沉下。
「桓公好計,欲一舉兩得。」半天,晉穆笑了笑,打破一帳近乎凝滯的空氣。
聶荊笑了,眉宇謐色淺淺:「比不過你。若你答應,對晉將是一箭三雕。」
晉穆笑,目色倏然清朗開來。他看了看聶荊,突地感嘆:「何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如今才知道。」
夜覽重重一哼,騰地站起,狠狠盯了一眼聶荊和晉穆後,甩袍出了營帳。
聶荊回眸看著夜覽離去的背影,見那簾帳垂落下來後,方長長嘆了一聲,目間顏色複雜,眼內波瀾隨著那晃蕩不停的帳紋而不斷搖曳。「國亂,父親王位危急,荊也是沒辦法。若要選擇,我寧願只是一個江湖刀客,我也寧願只有一個身份,楚地荊俠。」他側過身,呢喃自語。
晉穆眸色一閃,笑而不語。
我心神一動,聽著這樣的話卻突地放下心來。眼看晉穆臂上那處傷已包紮好,我遲疑一下,而後陡地鬆開丟開,讓他的手臂毫無憑藉地重重垂落。
他倒吸一口涼氣,瞪了眸看我。
我挑眉,彎唇笑開,面容嫣然,柔聲:「是不是很疼?」
晉穆哭笑不得地望著我,眸光微動,哼了哼,卻不作聲。
果然是心虧之人的表現。我蹙了眉,冷冷瞥過他,起身收拾一下桌案,捧了那盆染過血的髒水就欲離開。
聶荊叫住我:「夷光,等等。」
我側眸朝他笑:「荊公子有事?」
他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我會如此喚他。鳳眸里清澤隱動,他垂了眼帘思了思,後又抬眸,看著我笑,用冷淡如初見的沙啞嗓音將話一字一字道出口:「七日後,我娶南宮。」
「什麼?」我怔了一下,似沒聽清。
晉穆也起身站直,長眉一擰,俊面微露疑。
聶荊依舊笑,眸色幽深冰涼,眼底隱隱帶著一股難言的倔犟和悲苦。這樣的悲苦我曾在他父親眼中見過,當時不覺如何,只是如今融入他眼中時,生生看得我心驀地一落。然而他面色卻暖而平靜,言詞更加堅定,重複道:「七日後,我娶南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