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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我抿了抿唇,緘默,不答他。
若是以往,因為他命侍衛對我禁足固步、拘束我的自由,我心中一定會惱,也一定會想方設法讓他也同樣惱火不快,只是如今……我眸間突地酸澀,手指在他溫暖的掌中顫了顫,後一下猛地抽離,吸口氣,抬眸瞅著他,繃緊了臉,故作若無其事的鎮定:「事情都辦完了?你不是說午後才回來?」
鬼面下的亮眸笑意浮現,深湛的眸底划過淺淺的黠色,似玩味,又似探究。他沉吟一下,看著我,奇怪:「你好像不太願意見到我?」
有什麼好見的?左右不過是張極丑的鬼面!我腹誹,心虛地上前扯住他的衣袖便往山上走,口中嘮叨:「昨夜累了一宿,今日又出去辦事,聽聞意說你明晚還要攻楚丘……現在早點回行轅歇息,可好?」
「好,」他輕聲笑,反手拉緊我攢住他衣袖的手指,轉身拖著我往回走,道,「我的馬還在山下。咱們騎馬回去。」
「你騎馬,我走回去。」 我瞥眸望了望停在坡下他的坐騎,動動手腕,想掙脫他的手。
他拉緊了,搖頭:「不行。一起。」
我轉眸一想,揚了眉,失笑:「那我騎馬,你走路!」
他回過頭瞧我一眼,嘆口氣,索性勾了手臂抱住我朝山下飛撲而下,坐上馬背後,方附在我耳畔低聲道:「這是我的坐騎,憑什麼讓你一人騎?等到營中,再將它送你如何?」
「不要!」我忙張口否決,心道決不能再欠你更多了。兩字出口後又覺語氣不對,身後那人愣了愣,環在我腰上的胳膊倏地一僵。我無奈回眸,笑著對他解釋:「我已有了一匹……你送我的白馬。」
他垂眸看著我,突然不說話了。面具罩著他的臉,我瞧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知陽光點點輕盈地跳躍上那墨黑濃密的睫毛,幾絲光亮悄悄鑽入了幽靜冷銳的眸間,一瞳光華,顏色流轉,忽暗忽明間,仿若閃爍不停的瀲澈之波,讓人看不明朗的深邃中暗藏幾道驟然犀利的鋒芒。
我正蹙了眉費思他突地沉默的緣由時,風吹發動,耳邊隱約聽到了自某個角落傳來的細銳箭鏃鳴響。眸光動了動,我頓時了悟。於是低了眼帘,神色惴惴,臉上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手指卻暗暗扣上了腰間的軟劍。
「坐在馬上別動。若有危險,騎馬先走!」晉穆沉聲囑咐著,語音甚促,說話時身子幾乎同時飛起來,修長的手指拔出懸在馬側的佩劍,冷鋒橫掃,旋轉成銀色的圈環,頃刻擋下了那自暗處偷襲而來的數十箭鏃。
「出來!」晉穆仗劍馬旁,凌厲的目光瞥向山坡拐彎處。
一陣好聽的嬌笑聲迴響山間,剎那後有十幾個黑衣人同時自山後縱躍而出。我細細瞟了他們幾眼,只見這些黑衣人身著的裝束極為奇怪,窄袖剪袍,緊襖短襦,並非是中原五國所見的褒衣博帶、修衣廣裳。
胡人。心思一動,我明了。
走在眾黑衣人之前的是個身著黑裙、面蒙黑巾的女子,容貌雖不能見全,但依那頭閃著漂亮光澤的及腰長發,和那雙露在黑巾外明亮動人的大眼睛來說,她該是個不尋常的美人。說不尋常,是因為那女子行動處渾身皆散發著颯慡英氣。
「鬼面人,我可等到你了!」女子揮動了手中的長鞭指向晉穆,嬌嫵聰慧的眼眸忽閃有如秋水輕漾,目中有恨意、有快意、更有盈盈不絕的笑意。
晉穆似呆了一下,後眸光一動,他垂落了手中的長劍,笑道:「你倒大膽!居然敢來帝丘找我的麻煩!不怕我將你活捉了向你大哥討片糙原來?」
女子笑聲似玲鐺悅耳,白皙的手指拉扯著手中的長鞭,眸色得意:「辛好不怕!大哥說你是英雄,不會為難糙原的婦孺!」
女子言中的自信和目中的仰慕看得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垂下了眸。
晉穆嘆氣,似是對她毫無辦法:「你來中原做什麼?上次戰場上放過你可是僥倖,若是被我手下的玄甲軍知道了你的行蹤,他們如要抓你泄恨的話,我可阻止不了。」
辛好抬頭,不答晉穆的話,反而朝我甩了一個響亮的空鞭,眸光高揚,很是不屑:「他是誰?你怎麼和他在一起?難道晉人口中備受敬仰的穆侯原來喜歡的是男人?」
我目色一冷,心中原本對她的十足好感瞬時減去一半。我側眸望了望她,彎唇淺笑,卻不說話。
晉穆扭過頭看我一眼,淡然:「她麽?她不是男人。她是我的夫人。」
「夫人?」辛好怔了怔,仔細看了我幾眼後,忙回眸盯著晉穆,緊張,也疑惑,「你已有了夫人?」
晉穆轉身握住我緊緊攥著馬韁已攥得指骨隱露的手,笑了笑,眼中神采驕傲,目色柔和堅定。我看了,心中不自覺地一軟,悄悄松下手指,緩緩吐出口氣,揚了眉,輕輕咬住唇。
豈知剛壓下心中的火,眼前便陡然有似煙雲密布的鞭影向我籠罩襲來,我擰了眉,手指一動剛要抽出腰間的軟劍時,晉穆卻似根本就沒有想地迅速抬手擋住了那迅猛而下的重鞭。
「嘶」一聲,長鞭劃破了晉穆的衣袖,白色裡衣自撕裂的黑綾間露了出來,隱帶一抹殷紅的血痕。鞭影余勁掠過晉穆的面龐,忽聞一聲清脆的碎裂響,鬼面一分為二,掉落。
我抿緊了唇,目光驟寒。
而抽鞭的人也顯然是沒想到會將鞭子抽上晉穆的身,辛好忙收回了長鞭,美麗的大眼睛瞪著晉穆,眸中流露的儘是心痛和悔恨。她遲疑一下,方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晉穆揚了一下袖子,負手身後,俊面微冷,漠然道:「我與你大哥休戰的盟約尚未談妥,辛好公主此行若是想要告訴穆你們匈奴無意休戰的話,那穆心知肚明。你可回去告訴你大哥,漠北戰場,塞外蒼原,穆隨時候教!當然,也或者是他在訥河邊的陰山龍城呆得不耐煩了,需要我去替他端了龍城,拔了你們的帳篷,穆也願效勞。」
「鬼面人……」
辛好目光一黯,她橫了眸掃過我,再定睛看了看晉穆,而後眼圈陡然一紅。她垂頭,眼睛痴然瞅著一會手中的長鞭,忽地轉過身,一言不發地揮了揮手,帶了那群黑衣人又飛快消失在山坡後。
人影消無後,晉穆跳上馬背,插劍入鞘。他正待拉住韁繩要走時,我伸手自懷裡掏出一方絲帕,稍稍側過身,默然將絲帕裹往他臂上的傷口。
「這鞭力道有些重,回營後我再為你好好治。」我一邊纏著絲帕,一邊輕聲道。
晉穆低聲笑,默了會兒,忽道:「她是胡人的公主,匈奴王的妹妹,辛好。」
「嗯。」
「我曾在戰場上放過她一馬。」
「嗯。」
「楚丘之議後,晉與匈奴的戰爭和楚齊戰爭幾乎同時開始,我為了儘快揮師南下,所以此戰並沒有打徹底,胡人軍隊雖退出了晉國北方的城池,但仍屯兵邊界。辛好是匈奴的公主,暫時得罪不得。而且她還小,你……」
「小?她已經不小了,會去喜歡人,也懂得喜歡人了,」我笑了,回眸看晉穆,奇怪,「再說我又沒要你把她怎樣,解釋這麼多作甚麼?」
晉穆勾唇,面色一暖,眸光瞥向天空,看似漫不經心:「我還以為你不說話是在吃醋。」
吃醋?
他說話時我正在將絲帕打結,聞言我狠狠用力,扎痛他的傷口,聽他倒吸一口涼氣後,我輕快笑了,斜眸打量他:「怎麼樣?是不是很疼?」
他眨眼,笑,硬撐著:「不疼。」
他嘴裡說不疼,我卻莫名地心中一痛。低下頭,鬆開那個結,重新紮好後,我嘆了口氣,苦笑:「其實你剛剛不必為我擋的,她那鞭傷不了我。」
晉穆笑了笑,道:「因為你穿著金絲玉衣?」
我點頭。
「她若將鞭子揮上你的臉,怎麼辦?」
我會拔劍斷了她的手。我垂眸,不說話。
晉穆拉好馬韁,笑道:「別多想了。咱們回營?」話一落他卻又馬上丟開韁繩,伸手摸上自己的臉,眸光一轉,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破面具,啞聲不語了。
我瞭然,忙自長袖中取出他給我的鬼面給他戴上,然後趕緊轉身抓過韁繩,趁他還沒反應過來時,我蹬腿狠狠一夾馬肚子。
「駕!」
駿馬嘶鳴,奔騰如煙揚。
身後那人抱著我的腰,笑聲暢快。
慢慢的,我臉通紅,忍不住怒問:「笑什麼?」
「沒什麼。」他答,而後果然壓低了笑聲,靜靜地靠在我身後。片刻,他的雙手突然伸上前,握住了我拉著韁繩的手指,道:「這次不是安城外。我來駕馬。」
我怔了下,將手縮回。
馳近中軍行轅時便隱約聽聞那邊傳來刀劍器具相撞擊的廝打聲,不像平日操練的整齊劃一,聲音有些凌亂,急促且緊張。
有人闖入軍營?我和晉穆互看了一眼,他揮下馬鞭,馬受痛,頓時踏蹄疾若閃電,追風難及。
片刻後我和晉穆縱馬行入中軍營地。我凝了眸,只見練武場上那幾千將士團團圍在了一處,將一藍一灰兩道飛忽矯捷的身影圈在了場中央,長刀相對,冷鋒相逼,縱使一撥又一撥的人被撂倒受傷,卻也無人有退後一步的猶豫和膽怯。
而闖營的那兩人武功也著實精妙高超,以一敵百,雖不得突圍而出,但刀劍揮斥有度,銀芒吟嘯划過時,雖傷人倒地,卻從不殺人。
灰衣人是誰不知道,但那深藍衣影卻是我再熟悉不過的。
我回眸望了望晉穆,輕聲:「是他。你還不阻止?」
晉穆瞥眸看了眼站在圈外悠然觀戰的夜覽,搖搖頭,嘆氣:「煩!這兩人又碰在了一處!」
言罷他跳身下馬,咳嗽一聲,朝亂作一團的場中喝道:「都給我住手!」聲音不高,但餘音有勢,威懾力十足。
場中浪濤翻滾的海潮因此聲而平歇,眾將士回頭看著晉穆,刀劍齊齊入鞘,腳步後移,魚貫退下。
轉眼間諾大的場地上唯站著兩人,深藍長袍、罩著墨黑綾紗斗笠的聶荊,還有一個……我斜眸望過去,看清灰衣人面容的剎那,我微微驚了一跳。
居然是他?
我詫舌。
桓公謀術
當闖營傷人的不速之客被晉穆「請」入中軍行轅的時候,練武場上所有將士的目中都是閃過幾分驚訝不解的茫然疑色的。只是疑雖疑,諸人望著晉穆的眼神依舊堅定,面容依舊恭謹,待晉穆的背影消失在垂落而下的帳簾之後,將士們才將站得筆直的身體稍稍鬆弛下來,互望了望後,紛紛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