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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偏吹給你聽!我拿下笛子吸口氣,然後繼續吹。

    無蘇受不了扔了手中的茶杯,起身敷衍道:「父王那邊還有事找我。先走一步!」言罷衣袂轉,淡黃裳迅速逃離長慶殿。

    我用眼角餘光瞥了瞥,得意笑,接著吹。

    一邊一直安靜不語的夷姜忍了再忍,還是忍不住柔聲喚我:「夷光,聽說太掖池的蓮花開了。」

    我聞言立即放下笛子,回眸看夷姜,不信:「阿姐騙人,昨日去看還是花苞。」

    「前夜風雨,今天驕陽好,一池荷花當真開了!」夷姜努力笑,面容妍雅,神情淡定自如,不似在說謊。

    我想了想,還是將宋玉笛塞回湑君手中,回頭拉起無顏便往外走:「陪我去賞荷,好不好?」

    「你都拉著我走了,還問好不好?」無顏氣未消,俊臉一拉,眸色倦怠。

    「那你不要去了!」丟開他的手,踢他一腳。

    他卻笑得燦爛,忙伸手牽住我的手指,神采飛揚:「走吧。對了,我學會了輕功,你要不要試試?」

    我狐疑,看他:「怎麼試?」

    他笑著彎腰抱住我,道:「別眨眼。」

    我聽了,眸子一轉,非得眨眨眼。

    眨眼後,身子已翩飛而去,剎那到了太掖池,輕風送暖中,無顏抱著我停在了池中央的大石上。

    四周碧葉稠稠,一池花開浪漫。我跳起身攬住無顏的脖子,歡喜:「二哥,這個好玩,我也要學!」

    無顏費力地扯下我的雙手,挑眉,狹長的眸子微微一眯,目色清朗明澈,些許摻雜著一絲猶豫。半天,他道:「我可以教你,不過你不能和別人說。」

    「好!」我笑著拍他的胸膛,義氣,「我絕不說出去!」

    「也不許隨意展露!」

    「知道!」再拍他的胸膛,重重的一下。

    他閉了眼,手伸去胸口揉了揉,懊惱:「手勁這麼重!」

    「是不是很有學武的天賦?」我揚手抱住他的胳膊,討好。

    無顏微微一哼,拉著我坐在石上,手臂一伸自然而然地將我抱入懷中,問道:「那學武就不要去學笛了,好不好?」

    我抬眼看看他,愣了愣,心中想起湑君的笛聲雖然捨不得,但還是點頭:「好。」

    無顏抿了唇,滿意笑了。

    初夏風暖,陽光明媚,一泓深水芙蓉香,岸邊楊柳依依,雀兒在飛,黃鶯輕啼,午後宮中靜籟,貴人們都在休憩,遠處隱約似有笛聲在吹,又似有琴聲相隨,悠悠揚揚,古歌風雅,該是阿姐在彈。

    我笑了笑,依著無顏的肩膀,低垂著眸賞著一池夏色,半響眼帘合上,輕輕睡去。

    自那日之後,我未去找湑君學笛,他也未來找我教笛。我跟著無顏在菘山一個隱蔽的角落日日練武,光陰梭往中,也慢慢忘記了曾經在某個午後笑言要向那個白衣少年學笛的事。

    兩年後的初秋,那日月圓,是王后的生辰。宮宴上王叔接到了自晉國使臣送來的國書,國書上寫邀王叔與齊國諸公子於九月前去晉南邊境的城池帝丘狩獵。名曰狩獵,實際是為了商討與齊國在邊境通商互市的事。除齊國外,晉還邀了與其交界甚廣的夏。

    齊晉素來交好,王叔自然欣然而允。出發前王叔來疏月殿找爰姑,本是給些臨行的囑託的,卻被我磨纏得沒辦法,只得瞪著眼睛、吹著鬍子,不情不願地帶著女扮男裝的我一同北上,去往帝丘。

    我不過是好奇沿途的風景和聞言強悍勇猛的晉人是什麼模樣,所以一路行走還算規矩,守在王叔的龍攆上給他捏肩捶背,甜言巧笑,討好不已。他心情一舒坦,自是全然忘記了被我逼得無奈帶我北上的不快。

    到了帝丘,夏齊晉三王談正事,諸公子駿馬雕鞍,彎弓長箭,身後跟隨著烏泱泱幾千禁衛保護,漫山遍野地追捕獵物。閒著無事,王叔許我在同樣扮作男裝的爰姑保護下也騎馬上山,隨著那些趾高氣揚的公子們一同狩獵。

    說狩獵,其實我才沒興趣莫名其妙的一人一馬追著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動物到處瘋跑,我悠悠然騎了馬,慢吞吞地跟在他們身後,一下沒一下地隨意抽著馬鞭四處閒逛。因狩獵,諸人縱馬橫行,保護公子們的軍隊很快分散開來。馬蹄重踏,煙塵漫天,從未到過戰場、不知在千軍萬馬中如何與自己人維持聯絡的我很快就和爰姑被衝散分開,等到一隊接一隊的鐵甲士兵晃離我眼前後,我茫然四顧,這才發現自己一個人已不知走到了哪裡。

    抬頭看看天色,見秋陽當空,想來時候還早,我思索片刻,放下心來,暗道:這山左右不過就這麼大,山上來去不過也就幾千人,我總能找到爰姑的。

    於是我定了眸,重重揮下馬鞭,疾馳尋人。

    不知不覺行至一處高山,山有懸崖,懸崖邊秋日的鵑花開得正火紅灼血,我看了會兒,見山上無人正待離開時,一隻美麗的小鹿陡然闖入我的視線。它匆匆跑來,匆匆剎停在懸崖邊,警惕地望了我一眼後,回眸看著身後滾滾襲來的飛揚黃土。

    我正奇怪時,「嗖」一聲明箭離弦的聲音傳來,小鹿嚇得目光中晶瑩一閃,腿退後一步踏空懸崖。我心中一急,忙飛身過去抱住了它,躍開,那隻箭鏃射空。剛要回頭看來人,卻聽又一聲箭離弦的聲音響起,我驚了一跳,推開小鹿趕緊飛身退後。

    誰知飛身去後腳步落空,錦靴擦了擦懸崖邊緣,踢落數不清的石子後,我的身子重重垂落。

    「救命!」絕望下我只能高聲喊救,再提氣,卻也無力可借,輕功不能運反而身體跌落更似脫弦之箭的迅猛。

    我閉了眼,又悔又恨,心道:完了!我命休矣!

    心思剛落,腰上卻忽地被一雙胳膊用力勒緊,有人自上方飄下,死死抱住了我。我欣喜地睜眼,入目剛觸及一片雪色的衣裳時,腳下一軟,寒氣自腳底迅速浸至腰際。

    「我不會水!」剛說完幾個字,嘴巴就被冰涼的潭水堵住,我用力抱緊了那個人,似救命浮木般不敢鬆開半分。

    那人抽離一隻手劃著名水,一邊在我耳畔輕聲道:「別怕。有我。」

    聲音柔和輕軟,卻帶著說不出的安穩和鎮定,仿佛天崩地裂在他眼中也是不堪一提的雲煙過往,語中蒼穹,胸有沉浮,見風浪,卻獨不見慌張和害怕。彼時水已迷眼,潭幽至寒,我瑟瑟抖了抖,鼻間窒息,驀然間意識漸漸散失,暈了過去。

    迷糊中仿佛他已帶著我上岸,迷糊中仿佛他抱著我、燃了火堆在取暖,迷糊中似乎他曾低頭吻過我,自唇間慢慢給我度著氣,緩緩消散我胸間的抑懣,讓我重新呼吸通暢……

    迷糊中,我靠在他懷中,安穩睡去。耳畔有人在吹笛,笛聲聽不清晰,但我總覺得那是我今生聽過的最美妙的樂聲。

    醒來,我已躺在行宮軟塌上,爰姑守在我身邊,塌側站著一個白衣少年,玉般的面龐微顯蒼白,溫和的眸眼柔色隱藏。見我看他,他笑了:「公主醒了就好。」

    我怔了怔,想起閉眼之前見過的白衣和那人的笛聲,不由得臉一紅,瞧著眼前這個我曾驕傲得甚至並沒有認真看過一眼的少年,低聲道:「夷光大難不死,還要多謝湑君公子的救命之恩。」

    湑君笑意稍斂,眸光微微一動,默了許久,方道:「不用謝。都是湑君該做的。」

    那個吻,也是你該做的麽?我垂下眸,靦腆笑了,心中輕輕一顫,似喜似羞,似甜似怯,似忐忑似難安,似有絲弦滑過,流出一曲叮咚泉音。

    後來爰姑告訴我,說,公主啊,那叫心動,只有對你喜歡的人才會如此。

    那個時候我喜歡湑君,是因為他救了我,那個在我最危險最無助的時候跳下懸崖將我自冰潭救出的人,那個宛若天神一般讓人能依賴有依靠的人,讓我動心,真的很動心……

    回頭看看,原來往事並沒有遠離,縱使煙霧重重,它還是清晰得似昨日的影子,淡淡的倦黃,透著歷久彌新的甘甜和辛酸,如今,再多一味,是令人哭笑不得的苦澀……

    重重年年,八年之後突然有人來喚醒我,說:夷光,你愛的那個人,你愛了整整五年的人原來是找錯了,看錯了,愛錯了,也怨錯了,恨錯了。那我該如何,大笑一場?大哭一場?

    不,不能。

    前塵皆非,我心裡的人早不再是那個有「救命之恩」的他,而是陪著我一路甘苦的另一人。雖遠離,雖白髮,雖無奈諸多,但他不放手,我亦不放手,天下傾歌,也不若他與我攜手的暖。

    我抿了唇,眸光倏地一定,抬起頭來,仰望碧天。

    夜覽在一旁一直陪著我,只靜靜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一笑一嘆,並不說話。

    回憶不過是光念一閃的事,待我回神時,原在山腳的那群人已靠近了山坡,正在馳馬上山。

    夜覽彎腰拾起一粒石子,指尖掂量一下,忽地彈出射向晉穆的方向。

    黑衣飛動,晉穆旋身逃開後,猛地掉頭朝山坡這邊望過來。

    夜覽笑著向他招手。

    我一把拉下他的胳膊,怒道:「你幹什麼?」

    「打個招呼!」夜覽彎唇,滿面無辜。

    山下晉穆回頭囑咐了身後眾人幾句,眾人飛馬馳過,他卻停在了原地,抬頭望著我和夜覽的方向。

    夜覽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道:「我先走了。想來你必定有話和他說,我幫你攔下了他,你們好好聊聊!」言罷不待我回應,他已飄身離開,墨青長袍如風掠過,剎那不見其影。

    我呆了呆,轉過頭來,看著山下的人。

    碧天高闊,煦日暖暖,遠處峰巒迭起,岩岩千仞,壁壁孤峭。偶有冷風吹過周圍蕭瑟枯竭的山林,落葉飄飛,卷帶衣袍。山上的我,還有山下的他,許久對望,凝目無語。

    銀色的貂裘折射著金燦的陽光刺入眼底,一陣火辣辣的疼。那人一身黑綾裹身,鬼面張揚,目光堅定。不知覺中我似微微恍神,眸中一迷茫,恍惚中竟宛若看到了昔日那一任綃寒、雪色衣裳下的陌生少年。

    晉穆躍身下馬,身影一動,瞬間便停在了我面前。人未說話,但眸子裡的笑意卻早已隱隱沉沉,仿佛訴盡千語,又仿佛什麼都不必說。

    這樣的感覺讓我莫名其妙地害怕,心陡然一落,我本能地垂下眸,退後一步。

    他伸出手臂拉住我,指尖自裘衣滑落輕輕握住我的手,笑問:「在帳中呆悶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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