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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此二人棋藝,可用「彪悍」與「震撼」二詞總結歸語。

    棋道彪悍,從一開始就沒有規矩可言。執白子的無顏違矩先開局,晉穆只抬眼望了望他,而後二話不說,跟在他後面重重按下黑子,擺在深諳棋道之人最不願見到的開局落子的地方。

    我怔了一下,喉間噎了噎,暗自倒吸一口涼氣,轉眸看向晉穆,困惑,也不解。

    他漫不經心地飲茶,眸光一挑,見到我臉上的神態後,施施然笑了:「怎麼?你覺得我下得不對?」

    問話的人眸底清煦無比,笑意深深間光華斐然,縱使開口時語帶謙遜請教的意味,但那臉上的神采分明是再聰明不過的從容風度。於是我趕緊搖頭,抿了唇,訕訕一笑,眸光回落棋局。

    他是晉國的神,我能懷疑麽?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腦子一醒,我忙整了整心情,鼓勵自己興致百倍地繼續看下去。

    轉瞬的功夫剛升起的興致立馬被打擊。

    因為無顏很快下了第二子。啪嗒敲落後,他那對好看得放肆的眉毛斜了斜,飛揚入鬢間,神情仿佛得意輕鬆得很。

    我鄙夷地橫了他一眼,目光冷冷地盯著他落子的地方,心中嘆氣:果然,爛棋就是爛棋。

    豈知下一子更糟,晉穆漫不經心地將黑子隨意彈出後,我便眼前一暗,心中一沉,興致剎那消無。

    那兩人卻似絲毫沒有察覺,依舊一來一回,你過我往,一盤棋下得其樂融融,面笑若花。

    眼看棋局上兩方擺子越來越離譜,七零八落、松鬆散散地沒有一絲可尋之跡,我索性移開了視線,不再去看,只在一旁為他們挑燈換茶,再找來一個小鼎香爐,點了凝神的檀香。

    非為他二人,而是為我自己,凝神。

    晉穆一邊下棋,一邊看著我忙來忙去,偶爾空閒,便抬眸對著我笑:「不累麽?歇會不好?」

    我怔了怔,收回正要給他換茶杯的手,剛笑著想開口說話時,一旁的無顏已冷冰冰地拋出一句話來:「她喜歡這樣!喂,你還下不下?」

    晉穆看也不看棋局,隨便扔了一子,然後拉著我坐到他身邊,笑道:「別再轉了,我的眼都快被你轉花了。」

    「夷光!換茶!」對面的無顏在喊。

    我本能站起身,後一回味他語中的驕傲和冷淡後,我笑了,站在原地,低眸瞧著他:「你自己倒!我累了。」

    晉穆笑出聲。聲音雖不大,卻也足讓某人臉色黑了黑。

    細長的手指一垂,白子叮噹擲落。

    我無意識地聞聲回眸。只一眼,而後目瞪口呆。

    先前慘不忍睹的棋局陡然不見,擺在眼前的,是一雙方棋子精妙、排布縝密的絕佳弈局,局勢紛爭錯亂扣人心弦,子子蘊譎意,讓人垂目便深入其中。

    我費力地移開視線,驚奇地看向無顏。

    無顏展了展眉,唇角一揚,似笑非笑:「棋逢對手,方顯真章。驚訝什麼?本公子下了一輩子的輸棋,今天就在這局連本帶利通通給贏回來。」

    我不覺蹙了眉,睨眼看他,語氣有點僵:「如此說來,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你下棋的對手,不能激發你所有的棋藝,所以你之前才總輸我?」

    鳳眼斜瞥,他定定地望著我,眸底深湛,笑意沉沉,卻不說話。

    無言甚有聲。

    我點點頭,冷笑:「很好。」

    瞞得我很好!將我像傻瓜一般瞞著,像對敵人一般猜忌著藏掖著,很好!我臉上笑著,心裡卻又苦又痛,因為我不知道,他瞞著我的還有哪些事?他豫侯有遍布天下的十萬密探,凡事都逃不過他的法眼。我沒有。而我也不求知盡天下事,我只求知他一人而已。那份知曉可以不完全,但卻絕不能有刻意的謊言和處心積慮的刺探。

    「夷光。」劍眉皺了皺,他伸出手來,想要拉我過去。

    我側過身子,彆扭地避開。

    他愣住。

    身後有手扯住我的胳膊,溫暖堅定,微微用力,拖著我坐回原來的位子。「放心。我晉穆一輩子未與人對弈,今日一局,我定要幫你贏定他!」嗓音低沉,輕軟中別含安穩人心的力量。

    我咬了唇,想說不必卻又道不出口。

    可是即使要贏,我也要自己贏他。

    抬眸,剛要開口的剎那卻看到晉穆望向我清朗含笑的目光,唇角不自覺地一顫,話音自嘴邊溜走。我黯然看著棋局,觀戰不語。

    無顏輕輕笑出聲,鳳眸一轉,微寒的目光自晉穆與我身上一掠而過。僅僅一瞬後,他的笑容便又是滿不在乎的,眸間顏色又是恣意輕快的,一時仿佛看著我和晉穆若有所思,又仿佛看向了遙不可極的遠方,神采漸隱,依稀不可見其鋒芒。

    我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而後各自掉回視線,心底發涼。

    晉穆不出聲,只是一直握在我手腕處的手指越收越緊,越攏越有力,直到箍得我隱隱作痛,死命咬住了唇。既不願出聲呼痛,那唯有苦苦承受。

    「放開她。」無顏冷了聲,眸光瞥向了我的手腕。

    晉穆淡笑,落子盤中,道:「她是我的夫人,本公子為何要放?」

    無顏擰眉,深重的厲色自眸底浮現。他盯著晉穆,唇角微揚,似笑,似咬牙,又似風情雲淡,一字一字說得不慌不忙:「可你弄疼她了。」

    晉穆早在他剛才開口說話時便已放鬆了手中力道,此刻聞言只是笑,悠然一嘆,笑著反駁:「豫侯愛妹心切本公子理解,不過……你確定你就沒有讓她疼過?」他勾了眸瞅我,緩聲道,「或許更疼。」

    無顏默。

    半天,他的眼光重新落回棋盤,挑了眉,若無其事地笑道:「下棋!」

    晉穆欣然擲子。

    我動了動手腕,他垂指下來握住了我的指尖,扣緊。暖意似驕陽之溫,正一絲絲自他掌心傳入我的體內。

    我愣了愣,凝了眸看眼前的人。

    公子如玉,風光霽月。

    他的夫人?

    我有些失神,眉尖深蹙。

    無顏在一旁慢慢笑,笑聲無謂,隱帶嘲諷,我聽了會受傷。

    於是裝作聽不到。

    盞茶功夫後,心思回落棋盤上。

    無顏拈指輕磨著手中白子,盯著棋局的眼眸里光芒微動。他抬頭看了看晉穆,沉吟一番後忽道:「暗渡陳倉。穆侯此行,原來是存了這番心思?」

    「豫侯覺得穆此行不對?」晉穆眉宇間謐色添上,神情愈發地從容淡定。

    無顏笑,狡猾得意的詰色自眸底一閃而過:「梁國在南方,你們晉國是插不了手的。」

    晉穆微微一笑,聲色不動:「穆不求城池,只求富國之財。」

    無顏點頭,笑意發冷,面色卻更加得意,口中對晉穆說話,眸子卻轉向了我:「本公子早知晉國出兵別有所圖,果然,原來胃口還這般大,不止楚國,連梁國你們也要分羹!」

    我心底一陣寒,慌忙回眸看晉穆。

    晉穆不瞧我,明亮的眸子裡目色鎮定自如,笑,只是淺淺三分。「楚國如今處於內亂之際,敵我難分清,穆不想得罪一些不必要的人,所以並不打算再動手圍邯鄲。但我仍可以派晉軍為你收復齊國北方淪陷的城池,豫侯以為如何?」

    無顏望著他,唇角笑意漸漸僵硬。

    我驚了驚,問道:「楚國內亂?」

    晉穆淡笑,目光直直凝視著無顏:「一國二王,不亂才怪。」

    我腦中念光一閃,扭過頭看了一眼無顏。他臉上的神色雖遲疑卻不驚,分明是早已知曉這件事。難怪他膽子那麼大,夜襲鍾城,以八千對十幾萬,竟能一氣呵成趕走了楚軍。事中有因,分毫必爭,楚國內亂,楚軍人心自然惶惶不安。

    只是不知道這亂,是怎樣的亂?

    我獨自琢磨一會,正要問時,無顏已經冷笑著開口:「穆侯以為本公子無你的援軍便不能驅趕楚賊,收復北方失地了?」

    晉穆抿唇,毫不猶豫地點頭:「豫侯是天下第一公子,文才武略世人莫不敢比。穆相信,豫侯必有重興齊國的一日。只是穆想知道,昔日蔡丘一戰歷經三年,而且面對的只是楚軍二十萬鐵騎,如今金城周圍卻有楚軍三十餘萬,梁軍二十五萬……豫侯這一次打算要耗時幾年戰勝此役?」

    無顏笑而不答。

    晉穆的聲音聽上去雖溫和,但言詞太過直白和咄咄逼人,我聽後面色一寒,甩了他的手站起身,笑道:「公子穆此言過了。蔡丘戰役雖歷時三年,但是三年一百八十戰,我方勝了一百六十戰。而且蔡丘之役無顏是求以戰養兵、以戰練兵,方且戰且歇,三年內將齊國的所有軍隊都在蔡丘戰場上浴血演練了一次,這才有了今日的齊國鐵甲軍,也才將齊國的軍力和戰鬥力自羸弱之勢提升上來。夷光知道晉國的軍隊在五國最為兇悍,齊國自知不如,當然難及你每次對陣北胡只需寥寥數月便可退敵的神速。」

    晉穆聞言半垂眸,臉上雖仍在笑,但眼底幽色深深淺淺,流轉不停。半響,他止了笑,嘆了口氣,揚了眸看我,神色有些無奈,也略微有些漠然失落。

    我說話時無顏一直在沉默,目光緊緊盯著棋局,面色安詳,笑意隱隱。

    待他抬頭時,卻對著晉穆笑道:「夷光所言也不盡然。或許本公子當真需要穆侯的幫助。」

    「嗯?」我低頭,不解地看著那個素來狂傲不羈、天下人傑禮法毫不入他眼的公子無顏。

    無顏望著我,目中笑意深不可測:「楚國內亂,穆侯不插手,是他給我留了情面,雖說這情面有些勉強,當然,或許根本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聶荊和夜覽。不過晉軍若肯南下援齊對付楚軍,那我們齊國該歡迎,不該拒絕。百姓深受苦難,戰要速而不得拖。我雖速占了鍾城,卻只是一場大雪帶來的僥倖。而金城東西北三側環敵,若要全勝,著實不易。所以晉國若出兵,是齊之福。」

    晉穆笑了笑,不言。

    我心思一動,看了看無顏,也不說話。

    無顏起身,對著晉穆揖手笑道:「穆侯,我們去書房詳談。」

    晉穆撩了長袍,正待隨著無顏一同走時,我卻出聲叫住了他們:「那這棋?」

    「勝負已分。」晉穆回頭笑,眨眼,眸色朗朗,似明月。

    我茫然,低頭觀摩棋局的功夫,他們已掀了帷帳出了寢殿。

    托腮看著棋盤,許久,我才恍然醒悟,不禁笑出聲:「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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