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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茫茫蒼野,冰雪之地,縱使日照當頭,寒氣依然凍人三分。

    長風橫掃,一路縱馬奔馳,沿途虜殺散逃在外的楚軍不計其數。分明敵我兵力對比懸殊,但楚軍不知是被鍾城夜戰的突襲駭得心驚膽戰了,還是畏懼面對楚軍向來是戰無不克的豫侯威名,到最後竟是無顏一路追趕,他們一路逃跑,聞馬蹄聲而避退三舍,見篝火起而上馬疾馳。

    如此一追一逃,整整一日一夜未歇,直到過了西地蘭考,徹底將這一撥楚軍趕出了齊國境內後,無顏才揮師停下,在平原野地命騎兵將士們暫歇一會。

    我「借」的這個身份很不幸地恰好也是騎兵之一,跟著他跑了一日一夜,渾身累得不象話。見好不容易有個機會休憩後,忙跳下馬就近尋了一處湖泊,洗過手,拿出隨身帶的那點乾糧,小心辧開了塞入嘴中。

    餓了不知多久,這時吃什麼都是香的。我吃一口,笑一聲,心底滿足時,不由得隨意倒在了身後大石上,抱著腦袋看天空。

    天氣很好,碧空如洗,純淨透徹的藍,像玉瓷般滑溜靜謐。依稀幾隻大雁飛過,不留痕,但在看的人眼中留下了驚鴻一瞥的景。

    陽光很暖,曬得人昏昏欲睡。

    也是,我都兩日兩夜不休不眠了……

    微微眯了眼,找到了藉口後,便開始心安理得地想睡會。

    眼睛剛閉上的剎那,一抹陰影映上臉龐。

    我側過身,以為是哪個也到湖邊來洗手的士兵,便展了衣袖遮住臉,繼續睡。

    「豫侯!」有腳步聲匆匆過來,喊出的稱呼讓我嚇了一跳。

    原來那人是無顏。

    我猶豫了半天,想起自己之前對他承諾過不跟來攻打鐘城的事,一時心裡慌亂怕他責怪,便索性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裝熟睡不醒的模樣。

    他靜默了一會,許久後才低聲問來人:「何事?」

    「時辰到了,該啟程了。」有人答。

    「你帶著他們先走。」嗓音輕淡,有些啞,該是疲憊所致。

    我心中微微一痛,情不自禁挑了挑眉毛。

    腦袋上方傳來一聲輕笑聲,然後良久又沒人說話。

    「那這位兄弟……」來找無顏的人動了動腳步,似要上前叫我。

    無顏接話,果斷:「你先去!她待會和我一起走。」

    「末將告退。」

    「嗯。」

    腳步聲響,越來越遠。

    然後不可聞。

    少頃,群馬策動,嘶鳴聲紛亂,鐵蹄踏翻,一路絕馳而去。

    耳邊歸於平靜時,有人彎腰抱起了我,縱身躍上馬背,讓我舒服地依靠在他懷裡後,那雙抱著我的手才輕輕扯了扯馬韁。

    坐下的馬開始碎碎踢踢、搖搖晃晃地慢慢行走。

    我微笑,居然就這麼倚著他的胸膛,真的沉沉睡去。

    一夢,便不願醒。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滲人的寒風自微散開的衣襟吹入脖頸,凍得我一個激靈。瑟縮一下,將身子更緊更近地靠近了身後那處寬廣得讓人心安的胸膛,耳畔聽著他堅定有力的心跳聲,半響,我掙扎再掙扎,還是克制了昏昏睡意睜開了眼。

    馬依然頹散耷拉著腦袋,一步一扭脖,行走緩緩遲遲,仿佛郊行散步。

    天色已暗,夜幕透黑,渾圓的銀月獨掛天邊,清清冷冷散著淡淡的光芒。眼前視線雖微弱,倒也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醒了?」頭頂上方有人問話,見我不自覺地顫抖著直往他懷裡縮,他忙伸手拉開了身後垂落的黑袍斗篷,圍到我身上,「這樣還冷麽?」

    我稍稍側過身,抱住他的胳膊,笑道:「這樣就好,我不冷了。」

    拉著馬韁的一隻手鬆開,揍過來挑起我的下巴。我抬了頭,雙目迎上他微微睨起的眼眸。

    那目光靜睿冷寂,放肆地遊走在我的臉龐上,審視良久後,他搖搖頭,嘆道:「如此怕冷?你昨夜當真是隨著我追趕了一路楚軍麽?」

    我轉了眼珠,看著他,撇了撇唇:「怎麼,你覺得我不像人,而像飛行無遁的魂魄?」

    他聞言笑開,狹長的鳳眸輕輕眯起,眼底一時仿佛流淌著似秋水一般瀲灩之色,冰涼的手指向上移,摸過我的臉頰、鼻子、眼睛和額頭,默了片刻,方道:「是魂魄倒好,我不會怪你。如今既不是魂魄,我倒要問問你----為何要跟來?嗯?」最後一聲鼻音很是輕軟,輕軟中分明又含了三分涼意,聽得我一個寒噤,這才恍然想起自己違喏跟來的事。

    垂了眸,想了想,我忽地笑出聲,揚手摸上他的臉,學著他剛剛對我那般撫摸他。他的唇邊長出了細小的鬍渣,有點扎人,我用手心輕輕磨蹭著,不答他的問題,卻柔了聲喚他:「無顏。」

    剛毅的面龐慢慢緩和下來,刀光劍影下的決絕和兇狠漸漸遠去,冷寂的目光一點一點升溫變柔軟。他低了眸看我,神色仿佛還有些不豫,又仿佛有些難以自制的憐惜。

    我心中得意,偏偏臉上還是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再低聲喚他:「無顏。」

    「嗯。我在,我在。」他答得不耐煩,眸光一瞥,不再看我。男人俊美的面龐稍稍抬起,月光照亮了他的臉,讓那絲一瞬即逝的苦苦忍耐清楚落入我的眼帘。

    我心中一動,忍不住又叫他:「無顏!」

    這一次他變了臉色,惡狠狠地垂首盯著我,聲色俱厲:「叫什麼?我不是一直在這裡!」

    我被他吼得嚇了一跳,雙手慌忙從他手臂上撤下來,又害怕,又訕然:「你……你……你不喜歡我這麼叫你?」

    他瞪眼望著我半天,忽地俯面,狠狠吻住我的唇,肆意地噬咬、不斷地吮吸,舌尖滑入我的齒間時,他的手掌繞到後面托住了我的腦袋,用力地加深吻,死命地將我的身子揉向他的胸膛……一個簡單的親吻,他卻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長久纏綿,似要維持一世的桓遠,永不言離。

    「無顏……」我被他吻地腦中一片空白,思維、呼吸、心跳瞬間不見,只知胸口潮湧而來的,不是甜蜜,而是因為他不顧一起的吻中帶來的絕望之痛。

    許久許久,他終於停下,低聲喘息著呢喃:「我喜歡你這樣叫我,喜歡得發瘋!」

    我抬手撫著他的額角,看著他,輕輕笑道:「那我就一直這樣叫你,叫到天荒地老,叫到你聽得膩死,煩死,厭死……直到我死。」

    他眸光一動,有細微的水澤在裡面緩緩流轉。

    我笑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道:「不許哭。」

    他一把扯下我的手,神色看似漠然,俊臉上卻泛起了一絲可疑的紅暈:「本公子乃堂堂齊國豫侯,怎會哭?丫頭亂操心。」

    眼淚是沒有。他是英雄,任天塌地陷也不會流淚,這個我從不懷疑。

    只是那眸間清明非常,像是水洗過的透徹清冽。我笑嘻嘻看著他,咬了唇不說話。

    他被我瞧得不自在,咳嗽一聲,扯了馬韁、雙腿夾了夾馬肚子。馬兒慢悠悠地走起來,他低了頭看我,使喚道:「喂,丫頭,我餓了。」

    我瞭然一笑,拿出隨身帶的乾糧,一片片辧開,餵入他的嘴中。

    「香不香?」

    「一般。」

    「好不好吃?」

    「難吃!」

    「咱們走了一天路,離鍾城還有多遠?」

    他聞言沉默了,嚼著乾糧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

    我點點頭,再塞了一片乾糧到他嘴裡:「換句話說吧,我們走了一天的路,趕了幾里地?」

    他回頭看看,微笑:「不到十里。」

    我怔了半天,醒悟過來後方「佩服」地望著他:「你真厲害!」

    「那當然!」他面不改色地坦然承認,低頭咬光我手裡的乾糧後,馬鞭揚起,重重抽下。

    馬兒怒鳴了一聲,四蹄飛揚。

    月夜蒼野,黑馬奔騰勢如閃電,行動處,有旋風捲起積雪,銀光飄散,霽色漫漫。

    次日午後到了鍾城。城外,我跳了馬,讓他獨自先入了城。

    龍燼的軍隊駐紮在鍾城以南,營帳遍野,行轅森嚴。我以為無顏所說的攻下鍾城打通龍燼援助金城的通道是想讓龍燼的軍隊渡泗水而北上金城,哪知卻不是。是日傍晚,等對岸的白朗領了百餘艘軍船來接軍隊渡江時,無顏只讓他自金城帶來的禁軍侍衛們上船回去,而龍燼的軍隊除了留下少部分守衛鍾城外,其餘兵力皆連夜拔營,迅速南下。

    深夜,江上。

    船頭,銀盔黑袍的無顏佇立靜穆,目光直視著泗水下游,炯然間,有忽閃忽現的奇異光芒。一時似狩獵大獲後的得意,一時又似對著什麼難題沉思深深。

    慢慢地,他擰了眉,臉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模樣,只是眸底顏色漸漸沉下。

    「出來吧。」他身形不動,只是手指輕彈,將手中的空茶杯彈向我藏身的艙壁。

    我揚了手腕,伸手接住茶杯。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你想滅梁國。」廢話不多說,開口便入題。

    他彎下腰來,扳過我的肩膀,笑道:「這話可不能亂說。」

    夜色深深,那人的笑意襯著滿江的迷霧,鳳眸勾起,詭譎的目色流連其間,活脫脫是一隻隱在絕色皮囊下的狡猾狐狸。

    我低了頭,不看他,悶聲嘀咕:「那你就當我沒說。」

    他拉著我站起身,手一揚,指著泗水下游,輕笑道:「若是一舟南下,所行之處儘是我齊國的山河,你不覺得好?」

    「可能嗎?」我懷疑,金城之圍還未解,何況滅別人的國?

    無顏抿唇,笑了笑,不說話了。

    「阿姐還在他們手上。」我想了想,不放心,再強調一句。

    無顏側眸看了看我,唇角含笑,卻不是溫暖的,而是陰寒的:「她的命若珍貴,湑君就不會不顧她的存在和尷尬而狠命攻齊國了。」

    我不笨,他的話縱使再含蓄我也能明白。

    「你……」我面色一白,手指顫微著,想拉他,又不敢。眼前的人並不陌生,戰場上的他素來如此,冷酷,狠辣,甚至兇殘。不,應該說戰場上的所有將軍都是這樣,你死我活的頃刻決斷中,根本容不得一絲的遲疑和仁慈。

    我似乎,有時也是這樣。

    但那是面對敵人,卻不是自己的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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