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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硫磺?

    我蹙了眉,咬了唇,不動聲色地站直了身。

    硫磺和干糙,放在船上何用?心中隱隱一動,我眺目看著旁邊船上的那個銀甲黑袍的身影,一時心中能恨得湧出火來。

    孤注一擲,背水之戰,卻說不是險戰,不是惡戰?這麼騙人,著實可恨!

    他似感覺到我目光中的灼灼恨意,頭微微一擰,向後瞧了過來。

    我瑟瑟一縮,低了腦袋藏在人群中。

    果不然,一到對岸,眾將士下船,馬匹被牽下後,無顏便下令放火燒了所有的船舶。一時火光耀天,一時冰融卷浪,一時風聲水起。黃昏人入定,鍾城卻註定了今夜獨醒。

    在楚軍聞訊而來之前,將已上馬,兵已提弓,玄凱盔甲下,人人面色凝重而決絕。無它,只因非敵死就我亡的無路可退,破釜沉舟,換來的當然是真正視死如歸的仇愾勇猛。戟刀鋒冷,映著大火紅芒,仿佛噬血之殘色,咄咄而逼人。

    硝煙未起,戰先行。

    一路挑營破敵,驍戰之騎士,拼搏之步兵,撂倒一個個鐘城之外的營帳後,迅速趕往鍾城城牆下。

    烽火台火起,狼煙騰騰。如雨的箭鏃自城牆上不絕射下,騎兵退後,步兵扛著自船舶上卸下的強弓弩,有條不紊地遠距離射向城牆。弓弩箭鏃粗似嬰兒之臂,一箭射去,血氣漫揚。城牆上守兵倒下一批接一批,在他們還慌張得不知哪裡來了如此多的敵軍而忙亂準備時,蒙牧卻帶著另一隻軍隊悄悄繞至鍾城東城牆。

    東城牆是古城壁,雖是堅石所築,但百年來經齊國歷代君王修飾過後,層層疊繞,已讓原先的城壁失去了最初防戰的意義。一牆之隔,內有側壁可直通城內。

    和北邊城牆一樣,這裡的守兵見有敵襲來,也正手忙腳亂地抵禦。火把,滾石,箭鏃,直直落下,每一樣都足可要人性命,令人靠近不得城牆。蒙牧揮掌,跟在他身後的八百步兵整列距城牆六百步之遙的平地上,弓弩高舉,黝黑犀利的箭鏃在兩方火把的照耀下熠熠有輝。非璀璨之明亮,而是猙獰之兇狠。

    「射!」一聲落下,長箭飛揚。

    城牆守兵忙著逃避時,我方有數百騎兵趁機靠近城牆,找到那道側壁,以巨石捅開,直入城內。

    而我,正是趁亂先行混入城內的騎兵之一。

    鍾城之戰

    城外烽煙瀰漫、喊殺聲撼天動地,城內人影攢攢,鍾城百姓聞戰事而受驚嚇,一個個蜂擁街頭,相顧探聽張望,面色或緊張,或膽怯,或帶著紅雲潮起的興奮和喜悅。家家戶戶,燈火連天,映著一地未融的白雪,滿城皆光亮。大街小巷間奔跑者眾,有急於求生卻百轉而覓不得出口、面色青白髮抖的文弱之士,也有暗自拿著自家的鐮刀和柴斧、渾身散著激昂之氣的勇猛漢子。

    「豫侯率兵奪鍾城,楚賊今夜必休也!」

    與我一同入城的騎兵中不知有誰突然大喊了一聲,隨即身旁有眾人附和,數十面金色龍紋軍旗齊齊舞動,叫囂聲大,響徹整座鐘城。百姓聞而□,急於求生者愣在原地,而先前那些拿著自家「武器」躍躍欲試的人們更是隨著軍旗的指引跟在了眾騎兵之後一起殺向了城樓前層層排布、密密麻麻的楚國軍隊。

    戰,講究先機,講究聲勢,講究心氣。如今我方人雖少,但先機早占,並在滿城百姓的簇擁下聲勢浩大,更兼國破家亡的危虞之境和背水之戰的無路可退皆讓齊國的勇士們心氣大勝、猛如身處絕境之困獸。所有人都明白,此刻唯有拼命搏鬥,方能死裡求生。

    生,是一種誘惑,一種不知艱難為何、危險為何的障眼誘惑。於是面對那成排的長槍、鎧甲和盾牌,將士們的戟刀狠狠揮向前,管你是不是無堅不摧,就算是硬鐵強鋼,砍不斷你的槍,我也要剁了你握槍的手!盾牌刺破,利劍滑過敵人的咽喉;鎧甲損落,長刀直刺敵人的胸膛。殺一,殺百,殺千,血液流淌,腥氣撲鼻,也不足彌補我大好河山被人侵占,千萬百姓死於非難的仇恨!

    城牆上飛石隕落如星散,箭鏃射下時,帶著吟嘯不止的風聲。百姓無盔甲所護,一時哀嚎痛呼聲四起,人影不斷隨聲而倒。

    白雪凝殷紅,顏色怵目,一點一點渲染開,滿地鋪曳,宛若一池妖艷絕倫的怒放紅蓮。次第而開。次第索命。次第追魂。

    城樓前的楚軍殺了一批又湧出一批,沒完沒了,若是這般廝殺下去,不知何時才能為城外的齊軍打開城門。我抿唇,收了手中的長劍,拿下馬背之側懸掛的彎弓,扣箭,滿弦,穩穩射出。

    城牆頂上降城的白色幡旗和楚軍藍色錦緞的軍旗同時落下。

    騎兵們爆發出了歡快嘲弄的吶喊,有楚軍回頭望時,性命隨這一失神而嗚呼不見。城外倏然安寂一片,隨後忽地傳來了我方軍隊整齊的歡呼聲。白幡終於落下,降城之辱如今用血來清洗。楚軍色變,而齊軍痛快。

    彎弓在手,再次拉弦,箭鏃瞄準了城樓上那個身穿黑甲戰衣、正揮手指揮楚軍反擊的將軍。

    一支箭?

    不夠。我想想,隨手再取出兩支。

    滿弓,松指,箭離弦。

    城牆上有閃亮犀利的鋒芒一掠而過,三隻箭掉落時,那將軍飛身下城牆直直朝我這邊的方向撲過來。

    我笑,心道:不知死活的傢伙,當戰場是兒戲麽,想近身搏鬥就近身?

    不慌不忙又一次拉開弦,趁他還未站穩時,「嗖嗖」聲冷,連射兩箭。

    最後一隻箭對準他剛落至地、依然晃動不穩的腿。

    箭鏃鑽骨穿透,將軍抱膝倒下。手臂撐地的剎那,他突地大喝一聲,甩手將長劍朝我狠狠拋來,銀色劍身沾著幾滴欲墜未墜的紅色血珠。陡然血珠凝落,劍尖瞬間直抵我的面龐。

    我蹬了馬鞍飛身而起,腳尖輕點長劍劍柄,旋身,反手握住,回頭一把將劍擲回那將軍身側的雪堆中。

    他低頭拿劍的功夫,我的劍尖已靠近了他的咽喉。

    「命你屬下投降開城門!」

    將軍抬頭,面龐上雖帶著濺血後的污垢,一雙眼睛倒是乾淨明亮得驚人。他看著我,先是陰森森不屑地笑出聲,後又目光一直,似是突然發愣。「夷光公主?」

    我聞言鎖眉,冷了眸看向他,面無表情:「開城門!」

    「你沒死?」他倒是輕鬆得很,翻來覆去,居然有心情盡問一些不相干的話。

    我勾唇笑了,低眸看著他,劍尖輕輕磨蹭著他的脖頸,微一用力,割破一道細微的血痕:「將軍好閒情,死到臨頭還盡說廢話,莫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你?」

    他嘆氣,笑了笑,閉上眼眸,似是等死:「要殺便殺,也不必多說。雖然這次戰爭本公子是十萬個不贊成、不情願,但既然來了,就不會平白投降,做個不戰而退的懦夫。」

    「本公子?」我凝了眸看他,彎下腰隨手捋了一把雪擦乾淨他的臉,看著那張露出本來面目的臉龐半天后,這才笑道,「很好。原來一個不小心,居然讓我捉了個大的!」言罷用劍尖挑起他的臉,笑道:「你說是不是,楚公子沖羽?」

    他哼了哼,面色一黑,正待怒時忽地又眨眼,笑:「想不到三年前一面之緣,公主居然還記得在下?」

    三年前?我面色一寒,也懶得再和他羅嗦,伸手拽起他的衣襟,不管他的腿已中了我一箭,拉著他便朝城樓走去。

    「你打戰的本事可遠不及你大哥!」不得不承認,拖著一個行動不便的人疾走是件很麻煩的事,很快我就沒耐心了,回頭看著那個借著我手上的力單腿行得輕飄飄的沖羽,我忍了再忍,還是忍不住出聲諷刺了句。

    「天下人盡知,我大哥凡羽在戰場上勇猛無敵。」沖羽揚眉,驕傲得莫名其妙。

    我嗤然,側眸看他,糾正道:「可說勇猛,無敵二字就免了吧。」話音一落,眼看已靠近了帶領我們這支騎兵入城的那個將軍馬旁,我揚了手,一把將他扔過去。

    他跌倒在地,吃痛悶哼一聲,扭頭盯著我時,眸光微微一動,銳利的鋒芒倏地掠過本該光澤清淺的眼瞳,面色頓時暗下。

    我上前,低頭向高高坐在馬上的將軍稟奏:「將軍,屬下剛捉到一人。此人乃鍾城楚軍的統帥,楚國公子沖羽。」

    將軍大喜,長笑問道:「當真是楚國的公子?」

    我微微一笑,斜眸瞅了瞅那個躺在地上、正瞪著我眼底直冒火的人,定聲答:「如假包換。」

    「來人!綁住此人,架高示眾!」沙場之上,分毫之差許能謬之千里,時間緊迫容不得將軍遲疑,更容不得他費時思量我如何擒得楚國公子、又如何知曉楚國公子身份來由的前因後果。

    眼見將軍已命令下去,我悄然抽身,退至騎兵最後端,冷眼遠觀局中形勢。

    「楚賊,你們看清楚了,此乃何人?」將軍的彎刀高高舉起,刀鋒抵住了沖羽的下顎時,一絲猩紅沿著鋒刃緩緩流落。

    楚軍眾將士皆怔。倒吸冷氣的聲音一時蓋過了刀劍器具相觸的擊響,仿佛颶風蕭瑟吹過,捲走了所有人的思緒,也順帶抽空了兩軍對敵時的緊張氣流。

    諸人驚呆。

    將死卻從容,沖羽倒是笑得淡定,只是偶爾抬眼看他的屬下從僚時,眸底閃過了一絲比死還要難忍的痛恨和羞惱來。

    那一刻我的心隱隱一動,雖久經沙場殺戮的殘酷,卻也於心不忍。

    於是我斂了眼帘,不再去看。

    豈知閉目的剎那,局中形勢頓變。當我隨著眾人的驚呼睜眼時,只見綁住沖羽的鐵鏈不知何時已斷裂,半空中有深藍衣影抱著身著黑衣玄甲的沖羽飛身離開,眨眼的功夫,便不知其蹤。

    救下沖羽的人是誰對我而言是再明了不過。我苦笑搖頭,趁楚軍還恍惚不知神思所在時大呼道:「楚帥已臨陣而逃!鍾城失守!」

    一呼過後,百聲回應。鍾城百姓們歡呼雀躍,紛紛朝城門擠來。騎兵衝上前,長刀過去,鋒芒三尺外逼得軍心渙散的楚軍節節敗退,直至人亡,直至棄戈,直至逃命,直至我們的長纓挑開了城門上的鐵栓,讓城外的齊軍鐵騎依次踏入城樓穹頂下的闊道。

    彼時,一抹亮白劃開墨沉天際,東方雲破,晨曦初現,朝霞的色彩穿透烏雲的細fèng,光華雖瞢,然悠遠彌嫣。

    自王叔殯天后,五日五夜,這是第一束映照上齊國大地的霞光。

    我微微抬了臉,任淺紅霞色射落眼底,半天,才輕輕吐出一口氣。

    無顏計劃中的兩日之戰遠非結束於城門大開。駐守鍾城的楚軍逾十五萬,眾將士浴血奮殺,不過才稍減了一個楚軍零頭也不到的數字而已。十餘萬楚軍連夜撤離鍾城向西北逃竄,而無顏膽子著實大,竟只領了為數一千的騎兵去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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