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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如果當真如此,那是禍,還是福?
思緒無力,想了一會,神容皆黯下。
不,我不希望他當齊國的王。
我抬眼望著側殿的方向,久久,收不回視線。
夜色已降,黑幕低垂。捲風來回呼嘯,一次次穿過大開的殿門劃破滿室的淒沉,燭火暗一時,明一時,光線晃動不停地落在殿裡人神色莫辯的面龐上。
眾人哭哭停停,而後無顏也未再讓秦不思出來強制命令。
耳邊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響起,只是沒撐到片刻的功夫又停落,殿裡慢慢恢復了安靜。
已是深夜,所有人在這裡跪了六七個時辰,皆是又冷又餓,卻偏偏無人敢起身離開。諸人低頭,默然等著他們的新王出來,雖不能在此刻辦登基大典,但終要等新王踏上龍攆,親手合上先王的棺蓋才能起身稍微休憩一下。
半天后,安靜變成了死寂,滿殿落針可聞。如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人開口說話的話,那不論是公是私,怕都是大大的不識趣了。
偏偏,就有這樣的人----
「母后,無翌餓了。」小心翼翼的童聲,帶著稚氣,帶著懇求,帶著期盼和無助,於是變得可憐兮兮。
王后哼,隨手掩了他的口,眸光一寒,惱火的模樣頓時嚇得小無翌低下頭去不敢掙扎,也不敢再要求。
其他人抬頭瞧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氣氛隱隱有些鬆動。
倏而側殿門開,轟然的聲響聽得所有人低眉垂目,大氣也不敢出。
殿裡守靈柩的侍衛皆單膝跪下,我也不例外。眼見身邊的東方莫還是旁若無人地輕鬆站著,我皺了眉,扯了他的衣袖想讓他跪下。
東方莫大怒,道:「我這輩子從不跪人!」
言罷見我瞪他,他撇了唇,眸光一閃,這才不甘不願地坐到了地上,嘴裡嘀咕:「見鬼,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矮人一截!」
我沒空理他的瘋言瘋語,只抬眸看著側殿的門,瞧著由裡面緩緩走出的白衣男子。
一瞬,目光直,腦中空白一片。
心底驟然揪痛如針絞,眸間盈盈光閃,淚水潸然而落。
他的頭髮……
今天早上纏繞我手指時還是墨黑的顏色。
此時卻白如飛雪含霜,映著燈火,光華淺成,垂似銀練。
為了不讓自己失聲驚呼,我死死咬住了唇,直到一絲絲腥味沁入齒間,卻也不敢鬆開。
他慢慢走至殿中央,眸光輕轉,淡然而又平靜的眼神在眾人臉上來回停留後,忽地眉宇一展,略露溫和的目光落在了那個被自己母后掩住了嘴巴的無翌身上。
鳳眸微微凝起來,俊臉上依然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樣,不見喜,不見哀。他走過去,揚手抱住了無翌離開。
王后大驚,起身在他身後喊:「你想做什麼?」
無顏不答,抱著無翌徑直走上金鑾,靜立片刻後,將臂彎下已嚇得面色發青的無翌放在了寬大的龍攆上。
「二哥……」眼見無顏轉身要走,無翌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怯怯地喚出口。
無顏皺眉笑,伸手將那攢緊了他衣袖的小手拿開,退後幾步,俯首,叩拜:「臣豫侯叩見王上。」
眾人大驚,一時無人能反映過來。
王后呆在了原地,指著無顏的手臂還僵直地舉在半空中,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灰一陣,色變飛速,快得讓人應接不暇。
我正凝神看著殿中變化時,不想身旁的東方莫卻早已坐著敷衍地低了低頭,若無其事地跟著無顏高喊:「叩見王上!」
「師父!」我著急,捏指掐了他一下。
東方莫吃痛,回眸看我時,想怒,卻又不敢怒。
「臣等叩見王上。」瞬間耳邊呼聲似潮水,渾然中,整齊有勢。
東方莫倒是不賴,一句話居然喚得眾人回神。
王后怔了怔,手臂訕訕垂落,隨即跪下跟隨眾人行禮。
我鬆了口氣,俯身時,順手擦去了不知何時已沾得滿額的冷汗。
「二哥……」無翌嚇得直往龍攆後退縮,無助地看著那個把他推向這高高在上位子的人。
無顏微笑,循循善誘:「王上可以叫你的卿家起身了。」
無翌慌張,忙點頭,小手一擺:「對啊,你們都起來吧。」
這樣的王上?眾人面面相覷,少時,見豫侯已撩袍起身,這才一個接一個勉強支撐著已跪了半天半夜的膝蓋站起來,忍痛將身子挺直。
「從今日起,齊國王上便是翌公。」無顏轉過身,面對著眾人輕輕道出一句。
眾人襝衽揖手,稱「喏」。
無顏滿意點頭,隨後扶著無翌下了龍攆,緩緩合上先王的棺蓋。
事畢。
眾人散。
無翌被秦不思帶去了側殿,從此他便不能再陪在自己母后身邊,自現在起,他就必須開始學會一國君王所要走過的孤寡之路。
無顏呆望著秦不思拉著瘦小無依的無翌走入側殿,慢慢地,眸間漸暗,幽芒隱隱。
似無奈,又似如石堅定。
兵行險招
冬風肅殺,呼嘯一掠飛卷落葉綾紗。細雲迭巒積壓蒼穹,夜空陰霾。十步一盞的明燭宮燈照亮的不是天地間的暗色,而是那透黑得望不見底的淒迷。視線沒有被擋,眼前依然開闊,上至九霄下黃土,眨眨眼便能納入心中。
寬廣何其,沉重何其。
太掖池。
湖水隨風蕩漾,一波一個圈紋,一圈一個迴旋。偶爾風大肆虐,柔水化作激流,浪花涌翻,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岸邊石階。
我在岸邊徘徊了許久,遙遙看著那個獨坐在水中孤石上的人,想了半天,還是轉身坐下,雖隔著一湖碧水,卻也算是安靜地陪著他。
自從出了兩儀宮後他就是這樣,一路疾行似飛,不說話,也不回頭看一眼費力跟在他身後的我,白衣錦袍搖曳於寂寞夜色中,廣袖翩揚,似欲駕遠去的閒雲,仿佛看著他的人一個眨眼不小心,那雲就飄散不見蹤影了。
於是我只有飛快地隨著他跑,緊緊地跟在他身後,一刻也不敢眨眼,一刻也不敢懈怠,直到途徑太掖池時,他突地飛身掠過湖面,停在了湖中央的大石上。
孤石四面環水,我過不去,只能站在岸上眼睜睜地看著他離我遠去。那時我已顧不得著急和生氣,只陡然覺得心底某些隱隱擔心作祟的東西隨著他這麼一離感覺更強烈了。那種想抓卻抓不住的惘然和惆悵,漸漸在意識里慢慢散開……
偏偏我此刻卻覺不出痛,只覺得心口發酸,難忍,卻又必須忍。
因為他承受的,絕對不會比我少。
風越吹越大,狂勁擊打人身時,有推人倒下的力量。烏雲壓頂,越壓越低,四面氣流一時如被凝滯,寒氣翻騰,池上浪濤頓起。
一陣風起,湖水猛地越過了腳踝,我挪了挪身子,往上坐了一個台階,尋了一處有青石避風的地方靠下。
一粒冰涼自空中驀然落下,點在我的唇角,慢慢融化。
我抬眼,剎那看見了漫天飛舞旋轉的雪花。
「下雪了。」我喃喃,濕潤一點點沾滿面龐,身子漸漸被凍得僵冷。我想起那一日在風雪中縱馬急馳後周身凍僵的痛苦,腦中忽地一個激靈,馬上清醒過來。無顏身子才剛痊癒,斷不能受這般的徹骨寒氣。
我倏地站起身,再不管什麼矜持和形象,伸手張在嘴邊,對著湖中央的人喊:「無顏!快回來!」
他一動不動,清冷漠然得似也化做了石頭。
「你回不回來?」我跺腳,又擔心又惱火,語氣一瞬變得惡劣,卻還是對那個此刻只能望得到、卻伸手碰不到的人毫無作用。
「你!」我氣苦,卻又拿他無可奈何。
「你走吧。」聲音輕輕傳來,若非周遭靜得沒一絲聲響,我定然不會聽到這細微得幾不可聞的話語。
我瞪眼,望著他,堅定:「要走一起走。」
他終於扭過頭看了我一眼,遠遠地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知道他匆匆瞥過,又匆匆收回了視線。
「你到底走不走?」氣急敗壞。
他身子僵直著,又不說話。
此時雪愈下愈大,一片一片,仿若純白的鵝毛輕灑。齊國難見這麼大的雪,我隨手捋了一把,掌心一片濕漉漉的冰涼。
我閉了眼,猛吸一口氣,心一橫,也不再猶豫,點了腳尖輕踏水面,朝湖間大石掠了過去。
「走!」伸手揪住他的衣領。
他依然不動,手指輕輕扳開我的胳膊,搖搖頭,長嘆:「你終於在戰場以外的地方顯露武功了。」
「是又怎樣?」我沒好氣地回他,彎腰拍去他身上、發上的雪花。
周身寒得像冰塊一樣,難怪雪花落在身上不融。手指撫過他輕軟的髮絲時,那醒目的顏色看得我心中一顫,指尖動作驟然停頓,按在那,動不得。「你的頭髮……」呢喃,心痛。
「白了。」淡淡的笑容,平靜的語氣,似是在說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實。
「為什麼會這樣?」我垂眸,盯住了那雙冰冷得近乎寂滅的眼睛。
「怎麼?是不是覺得不好看?」他左顧言它,抬頭,看著我笑,笑容邪肆魅惑,眉眼飛揚時仿佛帶著說不出的得意,說不出的快活。只是可惜,落入我眼中的那張面龐,絕美笑顏下,有抹怎樣也藏不住的悲涼意味。
縱使世人皆不知,我也能察覺。
我愣了愣,跪坐到他身旁,雙臂緊緊環住了他的腰,讓自己身上殘留的那一丁點零星的熱度去溫暖已凍得冰寒的他。沉默許久,我才開口問道:「王叔遺旨是讓你繼承王位的,對不對?」
他挑了一下劍眉,不答。
「為什麼不繼位?」
他笑,不慌不忙地反問:「我和無翌,誰繼位有什麼不一樣麽?」
我喉中噎了噎,點頭:「目前看來是一樣。」齊國亡不亡是就在朝夕的事,的確沒有什麼可爭可計較的。而且就算戰退了楚梁大軍,執政掌權的那個人,也還是他,只能是他。
他聞言抿了唇,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一剎那,後又馬上移開,不吱聲。
我咬了咬牙,頭一揚,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王叔逝前,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麼?」
「什麼?」鳳眸瞥過來,目光含了些溫度。
「我和你。」低頭。雖然那雙眼睛是平日裡最熟悉的,此刻卻不知怎地看得我有些心怵。墨玉般的眼瞳映著湖水浮光,折射出與平素毫不相同的鋒芒,暗沉無底間,眸色淺淺卻譎然而且多變。讓人捉摸不透。也不敢隨意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