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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豫……」有人踏步進來,喊了一個字後,餘音吞下肚中。他反手關了房門,走了幾步靠近我身旁,低聲道:「原來是公主。」

    「你要的東西在書案上。那捲深藍錦紋的卷帛便是。」聲音像是自冰fèng里擠出的,有溫度,是徹骨的寒。

    白朗遲疑一下,並沒有轉身去拿那捲帛書,而是輕聲奏道:「鍾城那邊有變。」

    我動了動眼珠,瞥向他:「何變?」

    「梁軍的水師沿泗水支流而上,不日即可到達鍾城與楚軍會合。」

    我怔了一下,冷笑:「冬天出水師遠征?找死吧!」

    「那我們要不要……」白朗試探問我,眸光閃了閃,有些躊躇,「把剛剛改作步兵的水師再改回來,若梁國水軍真的到了泗水江邊,到時再防怕就來不及了。」

    「不必……」正揮手要否決時,我忽然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和無顏已醒的事實,話剛出口,忙又咽了回去。

    一軍不可有二帥,將心歸攏,講究無上的威勢和統一的命令,我不能逾越。

    揣度一下後,我垂眸,緩緩開口:「這件事,還是等公子回來再作打算。」

    「是。」白朗應聲,腳步一移,轉身去拿那捲帛書了。

    俄而窗外驟有笙管鐘鼓齊奏,聲聲重重,長鳴寥遠,九曲,九歇,九響,九宵肅穆,碧天落哀。

    眼皮驀地發突直跳,臉上陡然失了所有的顏色,心中的冰塊逢此鐘鼓聲而碎裂,尖冰利鋒,在身體中劃開了一道又一道傷口,血流淌淌,一時痛得我不知所措。

    身後「啪」一聲輕響,細微的聲音,此刻聽入我耳中時卻驚得我差點跳起來。我回頭,只見白朗面色蒼白髮青,目光呆直茫然,臉上神情驚中有痛,痛中有悲。

    「王上!」他張口低呼,一向似鋼鐵堅毅的沙場大將此時眸中含淚,雙膝一彎,對著兩儀宮的方向便跪了下來。

    我望著他,愣然,再愣然,剎那清醒時,忽覺胸口被什麼死死勒緊,呼吸頓時不順暢。

    九重笙管哀奏畢,青銅相擊的悠揚晃蕩聲響徹整座宮廷。

    這是召諸侯大臣、后妃命婦前去先王欞前哀悼的樂聲。「王叔……」我呢喃,突地渾身一震,揚手自帷帳上撕下一片綾紗蒙住臉龐,抬了腳步,不顧一切地便朝房門跑去。

    「公主!」白朗猛地起身,伸臂擋在我面前,目中眼神雖慌亂著急,口氣卻依然鎮定如初,「無論如何,公主萬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暴露自己的面容和身份。」

    「讓開。」我冷喝。

    白朗單膝跪地,情急道:「請公主三思。先王剛逝,難道公主想要他的魂魄走也走得不安心?」

    面容頓時沉下,我狠狠盯著他,厲聲:「你是讓還是不讓?」

    白朗低頭,揖手請求:「公主請等臣下片刻。臣下有主意讓公主能前去兩儀宮陪伴先王卻不讓別人發現。」

    我皺了皺眉,唇角微微一抿,沉默。

    「臣馬上回來。」他起身,飛快地走出書房。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時呆了又呆,身子顫了又顫,一個撐不住,終是軟軟傾身,癱坐在地。痛到深處,驚到深處,只能是麻痹了所有神經和感受。這一刻,縱使我想哭,眼中卻也流不出淚來。

    東方莫既然已經從夏國回來,王叔為何還會驀然薨逝?

    我伸指摸了摸臉頰,無淚,冰涼。

    白朗找來一套禁軍侍衛的黑甲戰衣,等我換上後,帶著我一路直奔兩儀宮。

    宮人行動迅速,自鼓聲響起到現在,未過半個時辰的時間,原本宮檐懸樑上垂掛著的、那些追悼無蘇的素青絲帛皆被換下,替之了雪白的綢絹和墨色的綾緞圈繞起整座宮廷。

    黑白相間的醒目,讓天地暗色。

    烏雲一片片籠罩頭頂,遮去了熠然的驕芒,擋住了澄澈天宇,北風一陣陣刮割宮牆,每掠過一處,留一聲淒切的嗚咽。

    飛鳥藏盡。

    落梅紛揚。

    宮人面色戚戚,麻衣孝服。

    哭聲震天撼地,無論是在宮牆內,還是宮牆外。

    先王靈柩停放兩儀宮,我到時,宮外千人同跪,素衣滾滾如雪壓。

    白朗以看守先王靈柩貼身侍衛的名義將我送入兩儀宮裡。正殿百燈高懸,所有的燈罩皆換成了純白的紗料,紅綢地衣被除去,眾妃嬪、大臣跪在冰涼的玉磚上,掩袖遮面,啜啜泣泣,看似音容俱哀,只是不知道真心難過傷感的,究竟能有幾個?

    白朗拖著木然得似已毫無知覺的我到殿角,低聲道:「雖大哀,但城池守衛不能放鬆。臣下恐楚梁賊人見我國追悼先王、無心應戰時突襲金城,所以得去前方守著。公主你……」

    我點頭,麻木得冷靜:「你去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白朗嘆氣,依依不捨地回頭望了一眼王叔的靈柩,澀聲:「臣下無道,本該在此陪伴先王遺魂,但因國危戰緊,不得不前去城牆駐守。望先王恕罪。」言罷他就地叩首,九拜之後,方決然離去。

    我深深吸了口氣,倚身靠在身後的牆壁上,努力讓自己站直。

    王叔,你臨死也不見你口中念叨著最疼的夷光一眼,何其殘忍,又何其放心?

    燈火譎然搖曳,縱使日間,也映得滿殿光線飄忽,遠遠望過去,那個身著黑緞瑞枝龍袍、安詳躺在紫楠棺木里的人面容間忽而光華流轉,忽而陰影側側重重,忽而又溫華淡定似暖玉,一瞬一個樣,宛若王叔生前那些生動盎然的臉龐似畫般一幅接一幅錯開,清晰闖入我眼帘的同時,更深深照亮了我腦中綿絕不斷的記憶。

    這個性情溫和得其實根本不適合做一個孤寡霸氣王者的男子,十八年來,他用他的寵愛和珍惜將我捧在掌心裡呵護長大,他給我的所有,遠不似一個叔叔,甚至也不似一個父親,有的時候他的慈愛和細心,倒像極了一個母親才有的溫暖。

    我生而不幸,因為父母俱亡。

    我又生而有幸,因為身邊有爰姑,還有王叔。

    眼前撒手離去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養我育我十八年的,父親。

    我咬了唇,眸間乾澀滾燙仿若有火在燒。心痛似裂,噬骨的疼在體內散開,再散開,鑽入血液,滲透肌膚,緩緩圍住了我整個人,將悲傷層層罩下,喚醒了我所有僵化的思緒。淚水慢慢逼上眼眸,濕潤了那片乾澀,一點點凝聚,再一滴滴落下。不多時,便泣而不知所以。

    感情迸發欲至崩潰時,身旁有人湊了過來。

    「女娃。」他嘆息,語中不忍,帶著輕微的哽咽。

    明白過來是誰後,我惱得一掌揮過去,拍上他的胸膛,怒道:「為何不救他?」

    東方莫悶哼了一聲,隨即苦笑。淚光閃閃中,我模糊地看見他滿臉的無奈和失落。恍惚中我有些明白,此時他的痛和他的悲,並不見得比我要少。

    或許更多。因為他號稱神醫,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友這般逝去而無能為力。

    「師父……」我低喊,有愧,只是比起心中的難受和傷心來,那也許就算不得什麼了。

    東方莫嘆了口氣,伸手將我抱入懷中,指尖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女娃,對不起,是為師無能。要打要罵,皆由你。」

    「師父。」我埋首,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裳。

    衣服不是明橙,而是低調消沉的暗灰。

    一如他和我現在的心情,黯淡,無神。

    雖活在日光下,卻不見太陽的顏色。

    離歌渺渺,哭聲陣陣。半天下來,待所有人都哭累了,聲音干啞漸低時,有內侍自側殿出來,高呼:「豫侯命,所有人哭聲不得停,不得歇,不得低,恭送先王魂歸太虛!」

    昏昏沉沉的腦子倏地被這聲激醒,我隨手抹了眼淚抬頭看四周,這才發現自入殿後就不曾見到無顏的影子。

    這聲命令傳下來,俯首跪地的大臣們不見如何,一些平日裡深受王叔寵惜的妃嬪卻早已安耐不住地陡然色變。

    豫侯何人,不過是一公子爾,有何權力讓份屬他長輩的諸妃嬪聽其令?

    果不然,第一個出聲冷笑的,便是素來和無顏有隙難的先王王后。

    嬌面一沉,紅腫的眸間有厲色隱動。她咬了牙,恨道:「怎麼先王剛死,他就敢以下犯上命令本宮?滿殿的人為先王哭喪如此久,眾目睽睽,只是我們倒不曾見他豫侯為父王流過一滴淚!」

    傳命的是秦不思,他此刻面容雖哀,但還是低頭對著先王王后溫和道:「王后歇怒。豫侯在側殿,早是心傷神傷,悲痛不已。」

    「哦?」王后的柳眉高高一揚,她索性站起了身,冷笑道,「本宮是先王王后尚且跪在此處,他是什麼東西,憑何單獨在側殿默哀?」

    一句問畢,殿裡便有聰明的人立即隨聲倒吸了一口冷氣,伏面地上,瑟瑟抽泣。

    秦不思定睛看著滿面怒氣的王后,唇角隱約扯起一絲笑意,冷森森、陰沉沉,目光閃爍時,有些不懷好意的狡詐之色。

    王后僵,倏而臉色一白,眉尖緊蹙時,胸口起伏不定。

    想來她也意識到自己話里那不答自知的秘密了。齊國先王逝時,只有繼任君主方能獨身在側殿,或者哀悼,也或者是安排他繼位後的大事。

    但王后總是一國之母,她雖震驚了片刻,但沒多久便回過神來,下巴高高抬起,神態依舊威儀,只是偶一瞥眸時,眼中鋒芒顯然有些受挫:「先王殯天時,可有遺旨是何人繼位?」

    秦不思垂首,答:「先王逝前,唯召豫侯獨見。」

    王后面容慘澹,這一下,縱是她再尊貴如斯卻也不能不低頭了。

    先王臨逝前只見豫侯,那無論遺旨如何,都是豫侯說了算。即便先王有意繼位的人不是無顏,但憑他手中的軍權和他在朝中的威信,無論何人去挑釁都會是自取滅亡的結局。

    王后揮袖撫摸了一下跪在她身側、呆然瞧著殿裡變化的年幼無翌,嘆了口氣,冷冷一笑,終是再跪了下來,大哭,聲淒涼,痛自肺腑傳出:「先王,你好狠心吶……」

    一聲領頭,隨即哭聲此起彼伏,一重更勝一重。

    我驚然回頭,盯著東方莫:「王叔真的傳位給了無顏?」

    東方莫聳肩,搖搖頭,淡漠:「齊國王族的事,我可管不著。」

    王叔傳位給無顏?

    我一想,心中便咚咚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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