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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這日我看完了書房堆壓的奏摺,走入寢殿正要掀了帷帳進去時,迎面卻飄來一隻寬長的裾紋衣袖,顏色明橙,鮮艷亮麗中,別含一抹溫暖的感覺。
「師父!」我欣喜,忙攢住他的衣袖。剛要開口再說什麼時,忽有冷風拂面,隱隱中,還夾著一絲幽然縹緲的香氣,雖清淡,卻聞得人迷迷恍恍。香氣才自鼻間吸入,瞬間便將疲憊欲睡的感覺快速地糾纏上我所有的神經。
又是沉睡散?
我還來不及惱火生氣,眼帘就不受控制地耷拉垂下。腳下一軟,身子無力地朝一側直直倒去。
意識彌散之前,身後有手臂接住了我,抱著我走了幾步後,他揚手將我扔落至一處柔軟。隨後,耳邊有不耐煩的聲音響起:「來得真不是時候!為師正治到緊要關頭,沒功夫回答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在牆角先睡會兒吧!」
東方莫!不問就不問,我靜靜站在一邊就是,幹什麼要把我弄昏?
雖心裡氣得厲害,偏偏此刻我只能閉了眼睡覺。
一覺醒來後,天地便不再和之前相同。
睡前是午後。睜眼時,殿裡宮燈已亮,灰暗的窗欞映出了殿外黑夜的顏色。我眨眨眼,定睛看了會頭頂上方的紫色帳紗。身下柔軟依舊,只不再是睡前時接觸的絲綿輕軟,而是絨絨毛氈的暖和。
似乎不對。我轉眸四處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己並非躺在牆角的軟塌上,而是睡在那張本該躺著無顏的白玉塌上。而此時榻上除了我,不再有他人。
錦被被人掖好蓋在身上,明紫的綢緞一絲一縷將濃郁的琥珀香氣慢慢散開,闖入我的鼻息後,緩緩沉入了我微微酸痛的心底。是他的味道。
莫非無顏他……
腦間出現了剎那的空白,我愣然,許久後才醒悟過來那個讓我狂喜的事實。
無顏醒了。可是……他人呢?
我再次側眸看四周,想要尋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只是滿殿空寂,除了我之外,別無一人。
起身下榻,拿了雲母屏風上懸著的外袍穿好。我剛要掀了帷帳離去時,一不小心瞥眼瞟見了牆側銅鏡里照出的人影,我嚇了一跳,頓時怔住。
鏡中人有垂落似墨雲的長髮,玉般美麗的嬌顏,只是眸光有點呆滯古怪,正打量著鏡外站立的我,瞧得眼睛一眨也不眨。
嘆口氣,半天后我才告訴自己:夷光,這是你自己,別再當作見到怪物般驚恐了。
我搖頭失笑,想了想,最終還是挪了腳步坐回榻上,倚身靠著塌側,思考。
如今我已恢復了自己本來的面貌,那定是因為無顏醒了,而且是好好地,能自己處理軍國大事、無須再假借我的手才將我臉上易作的容顏洗去的。只是如今沒了他的面龐做遮掩,我這個本已早死的人再突兀出現在宮裡,那算什麼?
我自嘲一笑,手抱著自己的肩頭緩緩滑落,輕輕的揉撫中,試圖給自己添一分溫暖和心安。指尖垂落衣袖的剎那,碰到了藏在袖裡那個略微堅硬的東西。
我心中一動,趕緊將晉穆的鬼面自袖中掏出來,戴在臉上後,轉轉眼珠,打開牆角窗扇便爬了出去。
人家都是飛,或者躍,萬端的瀟灑任意,可我卻只能用爬。
狠狠鄙視一下自己,唾棄過後,我沿著宮牆一路摸索,直到了那個映著滿室燈火、窗紗明亮的書房外,這才停了腳步,掂起腳尖,費力在結實的窗紗上戳了個洞,凝眸瞧進去。
滿室人影。丞相希償,大夫祖越、平錚,將軍蒙牧、白朗,等等,幾乎所有管事的大臣都被叫了過來。室里眾人面色凝重,嘴裡卻永遠似不曾停歇般,對著那個斜身坐在軟塌上、神情懶散的人喋喋不休。
一身滾金緋色的錦袍,分明是病重初愈,卻依然不肯好好地將衣服穿妥。長袍垂落,腰間隨意繫著一條白玉腰帶,衣襟領口松松垮垮,純白的裡衣露出大半,雪般的鮮亮襯得那原本也屬蒼白的容顏此時竟添上了幾分有生氣的血色。
眸光一落在他身上時,我就再捨不得移開自己的視線,那個時候,室里的人口中嚷嚷著什麼對我而言都是一片空白,我的耳中,只聞得他輕飄淡定的聲音,仿佛輕鬆自在得很,又仿佛不屑漠視得厲害。
……
「南方龍燼的軍隊全沒了嗎?」無顏揮手打斷了自丞相希償口中沒完沒了冒出的話,漫不經心的語氣,似笑非笑的模樣,狹長的鳳眸輕輕一睨時,讓滿室的人皆低頭不語,一時似陷入了死般的僵沉。
無顏也不急,揚了眉輕輕笑著,細長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自己的膝蓋,身子軟軟地靠到身後的牆壁上,一副擺明著天下誰人也沒我愜意的自得模樣。
這德性……
我瞪眼,越看越惱的時候,卻又偏偏越看心中越暖。只要他沒事,只要好好活著。
室里眾人偷偷交換著眼神,少時祖越開口,小心翼翼地回稟:「龍燼的軍隊是朝廷近年才收的降軍,怕……」
「若怕他反,朝廷當初招他回來作甚麼?還給他手下十幾萬軍隊供了五年的軍餉,莫不是以為齊國當真有錢沒處花,養著他們好玩的?」無顏搖頭,語音聽起來不溫不火,言詞卻尖銳得毫不留情,慢慢道來時,聽得祖越面色通紅。
「臣下失誤。」祖越揖手。臉色看似恭敬,微閃的眸光卻依然有牴觸。
無顏嗤然一笑不看他,勾眸瞧向祖越身後的蒙牧,問道:「菘山上那五千人還在麽?」
蒙牧回:「在。」
無顏微欠身,笑道:「把他們都調下來吧。天寒地凍地將人家放在絕頂上,不覺得太不厚道麽?難不成你以為凡羽那傢伙真的會腦子進水跑去攻打有天險孤峭的高山?白浪費五千精兵!」
凡羽腦子不進水,便是說將五千精兵放在菘山上的蒙牧腦子進水了?
我心裡暗嘀咕,雖對他的看法表示贊同,但對他這樣含沙射影的話實在反感。說蒙牧做事不妥,不等於在罵我之前做的一切?
蒙牧看來和我想法一樣,只是揖手應下,滿臉的懊惱。
無顏笑,鳳眼輕挑時,長眉飛揚:「不必內疚,先前是本公子顧慮不當,怪不得你。」
好你個無顏!我哼然冷笑,心道這一下是直接罵到我頭上來了。
「誰?」隨著一聲高喝,瞬間眼前的窗扇大開,有人飛身出來攔住了欲要逃走的我。
「你是什麼人?」擋在我面前的是個黑衣盔甲的將軍,雖不陌生,卻也不熟悉。前幾日我辦軍務的事時,居然沒有見過他?
我蹙了眉,藏在面具底下的面色驟然冰寒。
他見我不答話,目間疑色更加深重。倏而他手臂一揚,竟是要來捉住我的胳膊。
我側身逃開,怒道:「你敢!」
將軍愣,忽地止身不動了,只睜大著眼睛,炯然的光芒不斷在我身上遊走。
再看!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珠子!心裡暗討時,我的眼光慢慢冰寒。
似能聽到我的腹誹般,他的目光陡地直視我的眼睛,果然不再亂看了。
兩人正僵持時,屋裡有好聽的聲音懶懶問起:「什麼事?」
「有個戴鬼面的人。」將軍小心措了詞,既沒蠢得將我這般身手的人說成是刺客,也沒把我說成是jian細,看來資質並不駑鈍。
屋裡人不說話了,半天,他輕笑開口:「今夜議事先至此,你們都散去吧。樊天,把她拎近來!」
拎?
無顏!
我恨透了他這樣莫名驕傲的語氣,於是唇角顫微幾下,也不待別人來拎,自己先翻身爬上窗戶,跳了進去後順便重重一下關了窗扇,噼啪一聲把那個叫做樊天的傢伙隔在了窗外。
「過來!」無顏側眸看我,笑得和顏悅色。
分明很想撲過去,但我還是眨了眨眼睛,冷漠:「你過來。」
他嘆氣,撐了雙臂坐起身,神色哀怨:「我可是重病才醒。」
眨眨眼看他,心底某處柔軟似乎有點鬆弛,但我還是憋住了衝動,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重病?我還是死去活來!
他又嘆氣,下榻朝我走來時,一邊走路一邊咳嗽。
我終於忍不住,跑過去用力抱住了他,頭埋在他的胸前,低聲喚他:「無顏。」
他輕笑著伸指挑起我的下巴,凝眸看著我時,口中笑道:「這是哪家的鬼丫頭?」言罷他揚手摘了我臉上面具扔至一旁,指腹緩緩摩娑在我的臉頰上時,瀲灩的眸光卻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幽深隱隱間,有晦澀疼痛的光華在絲絲流淌。
許久,他才搖了搖頭,低聲苦笑:「夷光,你可真狠得下心!」
「無顏,」我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想笑,又想哭,「無顏……」
「嗯。我在。」
溫暖的手掌移到我的腦後,他低下頭,將額角牴至我的發,輕軟熟悉的呼吸一縷一縷撫上我的面龐,細微,悠然,帶著綿絕不斷的思念、永世難忘的痛。
「夷光。」
「嗯。我在。」
莊公殯天
一室無聲。
先前一堆人聚在這裡嚷嚷紛亂的喧囂陡然消逝,空氣里瀰漫著安詳靜謐的暖流,一點一滴縈轉心頭時,突然讓人有種極不真實的錯覺。無顏斜身靠在書案後綿軟的長塌中,低眸看著手中的奏摺時,唇角微勾,鳳眼斜睨,慵懶悠然的模樣比之前那會更甚了。
我坐在他身旁,也不說話,只支手托腮,靜靜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他似早習慣了這般注視的眼神,神情淡淡的,臉不紅心不跳,安然若素。每一次扔了手中奏報換下一卷時,還抬眸對著我微微一笑。
一卷帛書扔開。
又一卷拿起。
再次扔開。這一次目光抬起時他凝了眸看我,臉上笑意不知不覺中慢慢加深。
「很好看?」聲音低沉輕軟,似暗夜疏疏吹來的風。
我搖頭,撇過眼珠,嗤然:「好看什麼?難看!」看了十八年早看夠了,只不過這會念在你剛醒,瞧瞧有什麼變化而已。
「難看?難看還看?」他瞪眼,目中閃出幾分怒意,嘴角笑意卻絲毫不減。
我抿了唇,偷偷笑著,卻不說話。
突然一隻手勾過來,把我拽到了他的懷中,摟緊。
「辛苦這麼多日,累不累?」他低眸看我,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明亮的燭火輕輕跳躍其間,點燃了一道又一道盈然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