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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說是無意,只是憑他那天下無人能及的縝密心思,怕是有意、故意再刻意……
想起往事時,我揉眉嘆了口氣,忙甩了甩頭,狠心壓下心中那縷惘然得隱隱作痛的思念。
秘道可直通金城宮廷,侍衛領著我和東方莫走出黑暗後,當朱紅金碧的宮城城牆現於眼前時,身後砰然大響,石門關閉,倏然間淄衣人影一併消無。
我牽著白馬緩緩走至宮門前,仰頭望著那高高重重的連甍雙闕,心中一時是喜是悲、是哀是愁,竟複雜得連自己也難以分清。
離開時,是湑君和夷姜的大婚之日,那時的宮廷鋪迤在大紅錦綢和怒放鮮花下,處處充滿著喜氣的談笑聲和歡悅的絲竹聲;如今再回來,金碧上素裹重重,白玉闌干纏著淺青色的綾紗,萬道霞光斜射上朱檐玉瓦時,不再耀出琉璃般的斑斕色彩,而是映亮了行走宮廷間眾人臉上的憂愁和蒼白,仿佛,這樣絢爛的霞光只是為了給整個金城罩上了一層國之將亡的遲暮餘輝。
宮門前的侍衛見我回來,都當作了是公子無顏從天而降,一個個歡喜無比地簇擁上前,牽去我和東方莫的坐騎後,一路送著我們到了王叔的兩儀宮。
兩儀宮裡一切如舊,被王叔召准入見時,滿宮皆寂,諾大的殿堂唯有高高坐於金鑾上的王叔一人。
王叔斜著身子半倚在龍攆的扶手上,見我跪地請安時,溫和的眸子裡光華隱現,臉上笑意淡淡,只是面色蒼白得有些異常。一開始他並沒有出聲,只是定睛看了我一會兒後,這才隨意揮了揮衣袖,叫起。
我起身,站在原地踟躇片刻,上前走近他身旁,低了頭道了聲:「父王。」
王叔凝眸看我,哼然冷笑:「不簡單啊,你終於知道回來了?寡人只當你逍遙在外快活得很,準備留著性命等金城城破、齊國國滅的時候回來替寡人收屍呢!」
我不知平素王叔和無顏之間是如何說話,只是王叔對我,還從不曾如此厲言厲色過。我心中驚了驚,忙跪在他身旁,口中連稱「不敢」。
王叔擰眉,抬了手扶住我的胳膊,又是一哼:「難得這次回來竟懂了些規矩。起來吧。」
我汗顏,只得順著他的手勢再次站起身,揖手道:「父王請放寬心。兒臣既回來了,定會捨命保護金城,收復失地,叫那些入侵齊國的楚梁賊子有來無回、血債血還!」
王叔嘆了口氣,低眉看了看龍案上那些堆積如山的軍情奏報,涼了聲道:「怨只怨寡人平日太過依賴你,給你豫侯爵位,叫你替寡人統御齊國軍隊,等到危機關頭你不在時,寡人指揮起軍隊來,居然是有心無力……國無統帥,你大哥無蘇不得不披甲上陣,只是他素來懦弱,竟未過十日便命喪沙場。一國儲君既死,軍心渙散,齊軍連戰連敗,城池丟失數百座,如今金城四面環敵,差不多已成了一座空城……唉,寡人……都是寡人之過啊。」言罷,他痛心地長嘆數聲,拍手敲擊著龍攆扶手時,身子突地一震,口中猛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俯身輕撫著他的後背,下意識地拈指按住了他的脈搏。不按不知道,這一按卻是嚇得我面色一白。
王叔的脈搏虛然無力,竟是垂死之兆。
我驚得回過身,給他倒了一杯茶飲下去後,忙快步跑向宮門想去找東方莫進來為他診治。
哪知腳步剛移,身後便聞一聲長劍出鞘的清吟聲。我本能地回過頭,轉眸的瞬間,眼前有光影一閃,凌厲的冷氣撲面而來時,脖間忽地似霜冰寒。
有劍,直抵喉間。
奇謀救城
我愣愣站定,眸光瞥向滿臉懷疑和震怒的王叔,苦笑無聲。
「你不是寡人的無顏!」縱使身子再虛弱,他還是撐著站起身,說話時,微啞的嗓音襯著冷銳的劍鋒更是顯得漠然凌厲,痛絕中仿佛不含一絲的溫度,「說!你究竟是誰?」
我垂眸看了看頸下寒氣愈來愈盛的長劍,也不閃躲,只澀然一笑,輕聲:「王叔,夷光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你要殺的話,便殺了吧。」
他怔了怔,長劍微顫時,不經意划過了我頸邊的肌膚,鮮紅的血液凝上雪色的劍身,泛出一股別樣清冷妖艷的顏色。
一殿寂然。血滴落上青玉地石,細微得難以聽聞的聲響,卻能撼動殿內人每一根神經。
倏而,長劍鏗然一聲脆響落地,王叔身形踉蹌正要走到我身邊時,突地宮門大開又合上,隨風侵入的剎那捲入了一道似光似練的橙色衣影。橙衣飄至我身旁,用力拖著我遠離龍攆十丈之後才猛地停下。
失神時,脖間血流處驀地襲上一絲刺骨的冰涼。我吃痛回眸,只見東方莫揮袖揚了手指不知道在我的傷口那邊塗著些什麼。好在刺痛的感覺只是一時強烈,片刻後,痛楚不再,唯落下了清涼的舒慡。
「謝謝師父。」我伸指摸了摸自己那仿佛已光滑如初的脖子,低聲道。
東方莫笑著應承,長袖甩於身後,轉過身看著王叔,抿唇不語。
「……東方?」王叔怔然,許久後,眸間才湧出一抹難以置信的驚喜,「是你救了夷光?寡人的夷光果真未死?」
東方莫撇唇,慢慢踱步走近龍案,彎腰拾起地上的長劍時,口中輕笑:「莊公,夷光這命可是費了老夫七日七夜的功夫才救回來的。你好歹珍惜點!再說你是一國之君,隨隨便便地動刀拿劍作甚麼?沒個風度!」
如此膽大妄為的話要是出自別人之口早就罪判斬首了,偏偏王叔和東方莫是布衣之交,兩人之間雖不見感情有多深厚,但素來口角言詞放肆出格,絲毫不守君臣之道。
王叔苦笑,身子一顫坐回龍攆,嘆了口氣,唇角無力地動了又動,卻總是說不出話。
東方莫將劍插回劍鞘後,也不客氣,沒有恩准便堂堂然邁步走上金鑾,二話不說拈指按住了王叔的手腕。片刻後,他擰緊了眉,面色微凝時,瞧向王叔的眸光晦暗中隱藏擔憂。
「看來這次楚桓當真是想要你的命了,居然將你逼迫成如此。」東方莫默了一會兒,鬆開手指負手而立,神色間依然是那言笑無忌的模樣。
王叔嘆息,低了聲念道:「你以前說得沒錯。那人,竟……真的是他!」
東方莫冷笑:「我早對你說過楚王便是那人,你偏不信。如今卻怎地又突然悔悟過來了?……看來楚丘動戈怕不是只為了夷光,也為了泄你被騙二十年的怨氣吧。無端端為仇人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還為仇人照顧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最後居然落下如此回報……是說你可憐、可嘆好呢,還是說你可悲、可恨好?」言到最後,他雖臉上笑意不改,但口中卻咬牙吐字、齒fèng流音,目光閃動時,眸底划過了細銳鋒利的寒芒。
王叔面色本就蒼白,此時聽到東方莫這般的冷嘲熱諷,雙頰更是透出了駭人的石青色。他剛啟了唇要說什麼時,胸口突地起伏不定,一陣急促的喘氣後,緊接著又是一頓劇烈的咳嗽。
「王叔!」
我蹙了眉,趕緊跑去他身旁,一隻手輕拍著他後背,另一隻手卻從懷裡取出了一顆藥丸扔到了龍案的茶盞中,勾指晃了幾番,這才將杯子送到王叔唇邊。
王叔皺眉,轉眸看到我臉上的期盼後,眸色一動,也不多想,仰頭便喝下。
茶杯放回案上時,站在一邊久久不動的東方莫怪笑幾聲,嘆氣:「這個時候,延命散也無用了……」
「師父!」我厲喝一聲打斷他,拼命使眼色。
東方莫視若無睹,眸光一閃避開我的視線,展袖拂過王叔的臉,低笑:「為師的意思是,莊公現在最需要的便是好好休息。女娃別亂想!」言罷他俯身,扶住閉眸後王叔那搖晃欲倒的身子,胳膊一抬將王叔輕而易舉地托到肩上。
「你辦煩人的正事。至於莊公的病麼,為師來管。」 東方莫嘻笑著努唇撇向龍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摺,眨了眨眼,背著王叔便往側殿走去。
「有勞師父了。」
東方莫頭也不回地揮手,笑:「客氣!」
目送著他與王叔進了側殿後,我低眸看了看龍攆龍案,想了想,出聲朝宮門外高呼道:「來人!」
宮門大開,有身著墨色長袍的內侍雙膝跪地:「奴在。公子有何吩咐?」
我揚手指了指奏摺,道:「命人把這裡所有的奏摺和戰報都送到長慶殿。另外,傳令下去,從此刻起,再有戰報送來,皆一律送到本公子那裡;若有大臣來求見王上,皆叫去長慶殿見豫侯。」
內侍叩首:「奴知道了。」
我舒了口氣,正要抬步離去時,想了想,還是從奏摺中挑出了兩卷封口還未開啟的黃色帛書,隨手斂入了袖中,開口又囑咐了句:「叫人去傳白朗將軍和禁軍統領蒙牧今晚入宮,到長慶殿見我。」
內侍這才剛站起身,聞言又立刻跪下,惶恐應了一聲後,抬頭看我:「公子剛回來,今夜要不要好好休息一下,明早再……」
我鎖眉,冷哼一聲甩袍越過他身旁。
「多事!」
內侍瑟瑟,忙低了頭,噤聲不敢再勸。
「公子!」
「公子真的回來了!」
「公子,三月未見,想死妾身了!」
…… ……
才至長慶殿,還來不及喘口氣,耳邊就突地響起無數聲嬌滴軟語,鼻間猛然有暖香縈繞,絢爛多姿的衣影自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柔滑的肌膚、溫軟的小手貼到我身上時,直把我連日趕路積下的所有疲倦皆嚇得不見了蹤影,唯餘下滿心的驚慌和惱火。
「放肆!」我怒喝了聲,蹙眉斂了斂微皺的衣袖,面色驟然冰寒。
身旁一眾麗人見我發怒,忙失了神,神色失措地退到了三尺外。
少了那纏人致命的誘惑勾引,我定下神,剛要呼出一口氣時,瞥眸卻瞧見她們低眉偷偷打量我時莫名而又奇怪的眼神,一時心頭又亂跳起來。
「都回自己的寢殿去,沒事不准再出來!」我拉下臉,惡狠狠地道了一句後,撩了長袍,快步走去書房的方向。
該死的無顏!養這麼多姬妾!
越想越怒不可遏,心口在瞬間又酸又疼,痛得我倒吸了好幾口冷氣。
相較於外殿適才的紛擾,此時的書房自是極靜。天色已暗,層層帷帳隔斷了窗外沉沉的夜色,書房裡宮燈盞盞,明亮的燭火穿透淺紫綾紗的燈罩,照得滿屋光燦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