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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桓公似有些動容,他斂了眸,輕輕一笑,道:「傳說果然美麗得很,故事結局倒不賴。」

    我搖頭,嘆道:「這不是結局。將軍和宮女成親後,好景未長,齊楚之間因邊境糾紛而大戰數年,那將軍也曾領兵伐楚,但一去未回,有人說,他已死在了沙場上……」

    桓公聽完,這一下卻笑得更加肆意:「既然他已死了,公主怎還說寡人是他?難不成寡人看起來像鬼?」

    我冷冷地盯著他,心道:你躲在這小樓里不見陽光,膚色白得透明,即便不是鬼,也是過著鬼的日子了。可是這些話也只能想想,我口中言道的,卻是另一番說辭:「那如桓公所言,您與那將軍無關?」

    桓公笑了笑,這一次他倒是沒有閃爍言詞去逃避,而是承認得磊落大方:「你的確聰明。寡人正是你口中說的那個刺客。」

    我垂眸淺笑,道:「據聞那次齊楚大戰中齊國幾乎全軍覆沒,乃是百年來第一敗戰。這,想必也定是桓公的計謀了?」

    桓公不再笑,緊緊閉了唇不說話了。這一刻,燭光映透了他的眼眸,將眸底那股散之不去、揮之不離的悲苦清晰地顯露出來。

    「那場戰爭,將軍的確是死了,」沉默了半天,他忽地出聲輕輕念道,「從此世上活著的,唯有楚桓。」

    「那無顏……」我試探地問道。

    桓公抬頭,看著我時,眸底深深:「寡人花了那麼多心思在他身上,不過是要求一個能繼承這楚國江山的人而已。寡人不能放棄,必須讓他回來。」

    「楚國的百姓不會服從聽命於曾經身為齊國豫侯、殺了楚國那麼多將士的無顏。」我出聲提醒道。

    桓公眸光一閃望向帷帳,勾唇笑時,鳳眸里晦澀異常:「你放心,寡人不會讓人知道他就是曾經的齊國豫侯。有人會代替他的身份而受罪,而他也將會代替別人身份做楚國儲君。」

    我心念一動,眼光瞟了瞟帷帳之後,道:「你是說聶荊?他可也是你的兒子!」

    「兒子也分孰輕孰重的……」桓公笑,挑了眸看我,道,「無顏……寡人可是犧牲了那麼多的將士,用鮮血幫他鋪陳了成長之路,他必須要懂得感激。」

    我驚了一跳,全身冰寒,失色道:「你是說,自他領兵到現在的六年時間,那些大大小小沒完沒了的戰役都是你用來讓他歷練的?」

    桓公笑而不語。

    「那半年前,蔡丘大戰中他身受重傷幾乎失了性命,這……也是你的計劃?」我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縱使他現在笑容再溫和可親,縱使他眸光里悲苦隱現,我也覺得他似魔鬼般地邪惡可怕。

    可他依然點頭,依然笑得漫不經心,神情優雅自若得仿佛是在賞花喝茶般從容,一字一字娓娓道來:「若不讓他經歷生死難關,他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什麼叫做捨棄,更不懂原來君子這個詞是不值錢、說不定還能要人命的。而此後他也該知道,為了自己的性命和軍隊的生存,他必須學會真正的殘忍兇狠和讓敵人聞之而駭的詭譎。」

    我不禁一個寒噤,腳步不自覺地後移幾步,驚聲道:「你就不怕他真的會因那次的重傷而死去?」

    桓公側了眸輕笑:「東方莫和你都在他身邊,他死不了的。如果因為那小小的傷就死了,那他也不配做楚國的王。楚國歷代的王,沒有一個不是經歷這樣的考驗過來的,寡人也不例外。」

    難怪,楚國歷來好戰,原來,他們的王,都是這般散絕了人性只知皇圖霸業的無情之人。

    無顏……他絕不能回楚國,絕不能!

    我吸了口氣,勉強笑道:「雖然你煞費苦心去……磨礪無顏,但可惜,現在的他,並不是你想要的無顏。我那二哥,依然重情重義,是個真正的英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敬愛他現在的父親,他留戀他現在的國家。若你強行要他回來,除非你能讓他忘記所有的前塵往事,否則,他是不會如你這般薄情無義,揮戈對四鄰,禍及無辜的百姓的。」

    桓公睨眼而笑:「既如你所說,寡人也要他回楚。就算讓他抑鬱死在楚國,寡人也不會再讓他逍遙在齊。現在的無顏已經具備一個真正的王者所要具備的一切,寡人若得不到,還不如毀了心安。」

    我咬牙失神,望了眼前的黑衣男子半天后,才失措喃喃道:「你究竟是不是他的父親?」

    桓公嘆氣:「寡人也是楚國的王。」

    我怔了片刻,忽覺鼻中煙火味越來越重,不禁低眸去看了一眼已燒得快都化作灰燼的竹簡。我轉眸想了想,心念猛然一動。

    我清清嗓子,鎮定心神後,抬眸對桓公笑道:「夷光斗膽,想和楚王作個交易,不知楚王有沒有興趣?」

    桓公笑,直了直身子,似是起了些興致:「你倒是古靈精怪,說來聽聽。」

    「夷光要用這個秘密換無顏一個自由。」說話時,我伸指點了點地上的灰燼。

    楚王莞爾,盯著地上的灰燼看了許久,直到最後一塊竹簡也燒到頭的時候,他才大笑道:「證據都沒了,秘密也變成了無憑無據的猜測,你拿什麼和寡人交易?」

    我搖頭,對著他眨眨眼,捉狹道:「楚王當真以為夷光是天真無知的女娃嗎?真的能乖乖看著你燒了這麼重要的東西而不阻止嗎?你剛才燒的竹簡,不過是卷假的。真的那份,依然在我手中。」

    楚王笑,搖頭:「女娃這招,耍得不夠高明。剛才那竹簡寡人已細細看過了,是真,非假。」

    我撇了撇唇點點頭,滿是無謂地笑看著他,挑眉,得意道:「楚王既不信,那就和夷光賭一賭如何?就賭明晨夏惠公會不會與楚國翻臉下山,我若贏了,你得放過無顏,怎樣?不過,」我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道,「據聞洛水是楚國的龍脈,但水之源頭卻在夏國境內,你說,若這夏王看了夷光送去的東西一生氣……」

    桓公眸光一定,看著我,臉上笑意褪盡。

    靜默許久後,他突地開口笑道:「寡人可以答應你的交易。不過,這個秘密和無顏相比,似乎還是輕了些。如你能加個籌碼,寡人即刻點頭,永不反悔。」

    我撫掌而笑,開心道:「楚王但說無妨。」

    「寡人,要你的命。」他咬了牙,笑容溫煦如春光,眸光卻凜冽如刀。

    我呆住,不能言。

    「只有你死了,那秘密才能永藏。而且,」他又勾了眸,眸光恢復如初的深湛,笑道,「聽說蔡丘最後一戰時,無顏仍在昏迷中。那一役齊國臨陣換帥,都是由你指揮的對不對?」

    我揉了揉眉,苦笑:「是又如何?」

    「你既不讓寡人要回無顏,那齊國是不是也該有點損失才公平?」他直了眸子細細打量著我,軟語輕聲,「女娃雖不是男兒身,但聰明膽識不輸鬚眉。寡人惜你有才,給你兩條路選擇。一,來輔佐本王,終身不得背叛楚國;二……很簡單,一個字:死。」

    我乾笑幾聲,不說話了。

    「你不答應也可以,只不過……」他倒了身子朝後面躺去,神色懶散而又乖戾。

    「不過什麼?」我低聲問他,笑得無奈。

    他抿抿唇,眸光流轉似波,神情清冷媚惑:「你若不死,無顏就得回楚國。他若不回,他就得死。」

    我笑了笑,道:「若我不答應,而你也殺不了他呢?」

    「將無顏身份宣之天下,看他何處容身。到時即便寡人不動手,別人也會動手的。」桓公不以為意地微笑,快樂得意的模樣仿佛是在說著一個與他有著深仇大恨的人的可憐下場。

    這樣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親情。

    我垂眸沉吟良久,再抬頭時,我彎了唇,點點頭,不再有任何遲疑:「我答應。」

    見我慡快答應了他倒是怔了怔,定睛看了我片刻後,他搖頭笑道:「女娃可要想清楚了……你是東方莫的徒兒,寡人賜你死時,可不止毒酒這麼簡單。」

    「我想好了。但楚王你也得說話算話,不得反悔!」眸光雖寒,我斜眸看著他時,笑容卻嬌。

    桓公望著我半響,墨玉般深邃的眸子裡慢慢划過了幾道讓人看不透的細碎鋒芒。

    「你先回去。寡人給你五日的時間認真斟酌。楚丘之議為期七日,若第六日晚酉時之前你不願來領死,最後的議日,寡人會趁天下諸王公子皆在場時要回無顏這個兒子。若你第六日來了,那寡人和無顏從此再不相干。」

    五日?

    我垂了眸淺淺一笑,屈膝:「謝楚王重恩。」

    五日,看起來能做很多的事,卻也不能改變一些本就已成定局的事。眼前的這個人,也只是莫名其妙地發了菩薩心腸,多留了我五日的性命而已。

    除了要去珍惜,我此刻好像還想不出其他的詞。

    穿過重重帷帳,眼前光線驟然暗下。來時日光熠熠,暖風頤頤,歸時夜色深迷,寒霜凍人。我站在小樓上望了會天空,因行宮在高山上,漫天的星子璀璨點綴在謐藍的天際中,比平日看起來更要真切美麗。

    人之將離的時候,看什麼都會不一樣。我笑著嘆了口氣,正要轉身下樓時,這才瞥眼看到了在門邊靜靜佇立的聶荊。

    「我送你回去。」他淡淡道。

    「不要送了。我想一個人走走。」我用力拉住他的衣袖,迫他止了步。

    他呆呆地看著我一會兒,冷酷淡漠的面容間突地添上了幾絲憂愁和傷感。他伸了手指摸了摸我的鬢角,淡然道:「有我在,你放心。」

    我彎了唇:「你都聽到了?」

    他不答,只定定地看著我,清澈的眼眸里有隱隱的光華在流轉。

    「答應我不要告訴其他任何人,這件事我能解決。」我微微一笑,算是懇求他。

    他怔了怔,點頭。

    依然還是不愛說話的石頭模樣。

    我笑了笑,下樓離開。

    回到齊國暫住的宮殿。外殿一片冷清,盞盞宮燈明照如晝,卻只照亮了幾個守門侍衛的端肅面容。

    「王上和公子呢?」我隨意找了一個人問。

    侍衛低頭,抱揖道:「王上在側殿與諸位大夫將軍商討國事。無顏公子被明姬公主拉去梁國暫住的宮殿那邊賞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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