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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他話音頓了下來,聲雖停,餘音卻不絕。

    我望著他,忍不住蹙眉:「你的意思是……」

    他輕輕一笑,不語。

    我思緒飛轉,心越跳越無力。

    我之前猜得沒錯,夜覽非晉國人。而是夏國公子意。

    只是我沒想到,在四年前夏國發生內亂、意的父王夏宣公猝死於長生殿後,在國內頻頻被他王叔壓迫、追殺的意居然逃來了晉國。不過細想之下也是應該,意的母后是曾經寵盛一時的晉國長公主繯女,當今的晉王襄公正是他的親舅舅。甥舅之親,這個靠山總要好過在齊國當太子妃的文姒。

    而妍女與意的婚事,也正是四年之前夏宣公在世時定下的。

    只是他說的聶荊身份……

    我想想,嘆氣,隱約猜到一點,卻又不敢確認。

    我回憶往事時,這才想起要恭喜夜覽:「聽聞四日後便是你和妍女的婚事,我還真是來巧了,正好給趕上了。」言罷,我忽地壓低了聲音,揶揄道:「難怪在臨淄時她那麼著急找你,原來是怕你趕不回來成親。」

    夜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皙的膚色上難得地泛出了淡淡的紅暈。

    「婚宴時,來觀禮吧?」他望著我,眸色期待。

    我搖頭,推脫:「不去不去。這次北上,無顏和我一起來的。我們倆身邊一個人也沒跟,他的仇家又多,萬一被人知道了東齊豫侯無顏孤身在安城,恐會有不測之禍。再說了……」我眨眨眼,小聲道,「若是被姑姑知道了我和無顏現身在安城,後果會大大地大大地不妙……」

    要知道我可是偷溜出金城的。我心中暗暗道出最要緊的緣由。

    夜覽輕笑,道:「天下誰人不知公子無顏是只最狡猾的狐狸,從來只有他算計別人的份,可從沒有別人能算計得過他。若說他在安城沒有自己的親信和部署,我才不信。」

    我心神微動,臉上神色卻依舊無奈:「你不信我也沒辦法。我和他的確是二人獨身北上,沒有跟隨,連聶荊……呃……」

    提到不該提的名字,我吐吐舌頭轉過身,看著窗外笑傲寒霜的梅林,神色悄悄黯下,緘默。

    「你最好永遠不要再靠近他,」夜覽的聲音冷冷由身後傳來,不帶任何情感,唯有疏離和淡漠,「你說無顏仇家多……但聶荊的仇家更多,而且每一個都要殺他而後快。他不是什麼好人。你若越親近他,到頭來只會越傷害你自己。」

    「我知道。」我迅速接了口。

    語氣緩了一下後,我回頭盯住他的眼睛,慢慢笑出聲:「我知道你懷疑是他殺死了你父王……雖然你沒說過,但我猜得出那句『七月七,長生殿上,血濺青龍』的意思。宣公死時是四年之前七月七日的子時,長生殿天下間也唯有夏國的鳳翔城才有。那日在洛仙客棧,你看他的眼神已說明了一切……當時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恨他,現在我明白了。你以為他是你的殺父仇人,是不是?」

    夜覽悽然一笑,看向我時,眸底已無溫。

    「看來你還是相信他,」他冷聲開了口,神色平靜得異乎尋常,叫人看不出此刻的他究竟是失望還是痛心,「我曾經也相信過他,還相信到已與他結成異性的兄弟的地步。可是四年前,正是我將他帶入了鳳翔城的宮廷,才引起了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禍,讓父王慘死、國家動盪、王叔有機可趁、甚至連兩個無辜的妹妹也受到了迫害牽連……殺父之仇,我不是懷疑,不是以為,而是因為那是事實,我親眼見到他的刀穿透了我父王的胸膛,鮮血灑滿了盤旋青龍的石柱……」

    我心神微凜,腦中想起那夜與夜覽面對面後聶荊在我耳邊的嘆息,不由得又是一陣恍惚。

    「他有殺你父王的理由麽?」我抬了頭,問夜覽,而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夜覽冷笑,眼中寒光頓閃:「刺客殺王,你覺得最大的理由是什麼?」

    刺客?

    我怔住,不敢置信地看向夜覽,呢喃:「你說他是刺客?」

    「楚地的第一刺客,荊俠。這名字你不會沒聽說過吧?」夜覽淡淡出聲,反問我。

    我咬了唇,心裡陡然變得冰涼一片。

    難怪,他身上會有那麼多的傷痕。

    難怪,晨郡說事關其餘兩國,原來聶荊竟是楚國的第一刺客荊俠。

    難怪,他一直故作神秘地頭戴斗笠,原來不僅僅是因為和無顏長得相似而已。

    難怪,難怪……

    我愈想心愈沉,甚至還隱隱覺出一絲近乎悲哀的好笑:他是無顏視為最忠心的護衛,而自己也被這天下最負盛名的刺客「保護」了一路……

    這滋味初嘗不錯,再嘗就是苦澀和後怕。

    想通後,我自嘲地笑了笑,揚眸看向夜覽時,神色已然鎮定如初。

    「這次去齊國你是不是沒有去看望一下文姒?四年前,夏國公子意與絳蓉、南宮兩位公主同時失蹤的消息傳到金城後,文姒就央求無蘇大哥派人去夏國境內悄悄尋找過,只是他們想盡了法子,卻始終得不到你們的消息。這些年,雖然我不常在宮廷里,也絕少見到文姒,但是她心中對你們的思念和牽掛,我卻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夜覽微微側過身,當我提及文姒時,他臉頰的弧度顯得愈發地寂寞冷峭。

    「我是沒去見阿姐,因為無臉見她。父王的死,雖是外人所為,卻也是我親信他人惹下的禍。更何況,如今南宮仍下落不明,而絳蓉為找尋仇人、復興夏國犧牲了她如斯美好的青春年華,承擔著尋常女子難以想像屈辱和罪孽……終有一日,等我重回夏國振興國威後,我會親自迎阿姐歸省。」

    我抿了唇,心中惻然。

    儘管此時我心中並不完全相信夜覽父王是被聶荊所殺,但是夏國國變,他們兄妹如今淪到這種光景,我覺得這些事情的背後一定有著幕後操縱的主使之人。或許,那人是他篡朝奪位的王叔,或許,也可能是其他什麼人……

    畢竟天下亂世,五國間勾心鬥角,凡事皆有變數。凡事也皆有可能。

    我伸手拍了拍夜覽的肩,笑道:「我相信你會做到的。只不過,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夜覽回過頭,眸光清寒似秋泓:「什麼事?」

    我淡淡一笑,挑了眉:「公子意素來以德行欽人而知名於天下,應該從不是個在人背後放冷箭的人,對不對?」

    夜覽輕輕哼了一聲,眼神停留在我臉上時,目光放肆而又灼人。

    「你還是在為聶荊說話?」他皺了眉,面色十分不善,冷言道,「不錯,也許那一箭讓你將他當作了救命恩人。不過,你不要忘了,什麼叫做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對我而言,只有後者。」

    這話重得讓人無法接口。

    要知我勸他的話,大半用心還是為了他好。因為我記得那個曾寵過我、疼過我的意哥哥。

    垂下的手指有些發涼,我看著他,一時無言以對。

    見我不說話,他也默然。

    許久後,他轉過了身,背對向了我。墨綠的長袍不及當初那金色繡龍的踞紋長衫好看,不過,現在也只有這樣的顏色才能合適如今的他。

    他的心境,不會比這墨色鮮亮多少。

    這樣一想,我心裡就再找不到任何生氣的理由了。畢竟,他是我那些少得可憐的朋友中、很值得珍惜的一個。

    「別惱,馬上就要娶妻了,得開心點。還記得幾年前在無蘇和文姒的婚禮上,有人說過將來要做天下最出色的新郎呢。男子漢說話算話,你可不能食言。」我走到他面前,眨眼笑道。

    他怔了一下,不一會兒後他也忍不住唇角彎了彎,眸間亮光閃動時,眉宇間慢慢開朗起來。

    「可惜,不能在鳳翔城與妍女成親。」他嘆了一聲,語中的無奈滲透了一絲悲涼的意味。

    我卻聞言搖了頭,笑:「能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便是幸事,又何須在意那麼多?妍女會覺得幸福的,因為她喜歡的人願意娶她,願意與她廝守一生,白首不離。天下間,不是人人都能有如此好運的。」

    說到最後,我突然低了聲,笑得有些勉強。

    夜覽望了我一眼,沉吟片刻後,他輕輕笑出聲,道:「半年後不就輪到你了麽?不必羨慕,穆會會是個好夫君。」

    他似乎對晉穆真的很有信心,我抬頭看著他,笑得古怪。

    「爰姑去哪了,你知道不知道?」再開口時,我轉開了話鋒。

    「邯鄲。」夜覽笑得輕快,眸子顏色卻頓時暗下。

    言簡意賅,聽得我驚住。

    這一下,我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好端端的,爰姑跑去敵國幹甚麼?

    眼眸再瞥向夜覽時,無意間窺得他神秘笑容下的陰寒。

    他腦子裡現在在想著誰,為何會讓他露出這樣的神情?

    想來想去,我也只能猜到一個可能。

    公子無顏

    紅顏賭坊,竹園。

    回來時,天色已晚。

    暮日霽霞,鳳吐流蘇的顏色浸染了半邊天際,照得整個安城皆籠罩在一層若有若無、火紅而又瑰麗的光暈之下。

    而此時霞光下的竹林,也顯得猶是凝翠生煙,明夕動人。

    我和往常一樣漫步穿過竹林,林中幽風,衣袂飛揚時,沾了滿身的竹葉清氣。空靈而又略帶冰涼的味道嗅在鼻中,慢慢消退了我這一日的緊張和疲憊。

    我伸手推開房門,正待舒出一口氣放鬆放鬆時,卻抬眸瞧見了正坐在我房裡,看似悠哉飲茶的無顏。

    他倚在寬大的椅中,右手支顎,左手執杯,斜身懶散愜意,鳳眸雖閉著,唇角的笑意卻縱肆依然。

    模樣是放蕩,只是我早已見怪不怪。

    「二哥。」我輕輕喚了一聲,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伸手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後,才想起問他,「你今日回來得這麼早,是不是事情已辦好了?」

    他不答我的話,也不睜眼,只反問我:「你去哪了?」

    「穆侯府。」我垂了眸,看著杯中碧色的茶汁,淡淡應道。

    他又笑一聲,嗓音卻一下子涼了下來:「見著了?」

    我喉間一噎,想明白他話中那略含嘲弄的語氣後,不由得微微蹙了眉:「見誰?我只是去找爰姑。」

    他不再問,卻還是閉著眼,滿臉仍然是那讓人著惱的、半死不活而又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知他看不見,我還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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