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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他看著我,滿臉滿眸的不敢置信,而我亦毫不避忌地回視著他,滿心滿身的疲憊和藐視。兩人相靠太近,他溫軟的呼吸撲上我的臉頰,拂動了我腮邊的髮絲,輕輕的癢。這般的情景,若放在三年前,那便是清月朗照、良夜思圓下的靜好心悅,而如今……
他眼中蘊著殤,我笑中含著毒。
毒入膏肓,無藥可救。
「忘記也好,起碼你不會再為我受傷。」驀地,他竟釋然笑開,鬆了鬆緊咬的下唇,開口說話時,唇角溢出了點點血絲。
我不置可否,眉眼下垂,不敢再看他。
越看就會越心痛。
這個我曾經用了整個生命去相信,用了整顆心去喜歡的少年;這個曾經笑顏如春柳清漾,性情如溪水恬淡的少年;這個曾對著我誠意拳拳訴著「楓葉之思」的少年……
我笑自己無用,三年的時間,原來不管我怎樣欺騙自己,怎樣狠心忘卻,待見到他痛苦、他受傷時,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心痛。
這樣的習慣,為何總是難以改變?
我嘆口氣,輕聲:「我走了。願你和夷姜能幸福。」
「夷光……」
腳才邁出去一步,卻又被他這聲呼喚給喚得生生收回。
他走到我身邊,伸指握住我的手腕,輕輕抬起。
「幹什麼?」我扭頭看著他,眉尖深蹙。
他抿唇不答,修長的手指將我緊握成拳的五指一一扳平,溫熱的感覺由他指尖慢慢沁入我冰涼的肌膚,觸得我心頭髮慌。
他輕笑著抽手取出腰間懸著的長笛放入我手心,柔聲道:「宋玉笛,三年前送你時你扔了,也斷了。如今我鑲好了,依然給你……」他慢慢攏起我的手指,聲音迷離悠遠,仿佛是天外飄來般緲緲虛音,一點也不真切,「在我們梁國,宋玉笛有一個很美很美的傳說。傳說中,執笛的若是女子,那定會找到她的有緣良人,一世不離……」
我滿心困惑地瞧著他,一時忘記辭卻。
月色下,宋玉笛通翠明透,長笛中間卻箔著一層金環,光澤迥然不同於笛身。
「走吧,」他輕呼出一口氣,手指捏緊了我的手腕,笑容溫柔,「我帶你走出這楓葉林,或許這是此生最後一次了……你要好好記著這條路。今日過後,你若再迷路,我卻不一定再能找著你了……」
「為什麼?」我不解地抬頭問他。
他望著我,笑容漸消,眸眼深深:「明日起,會找到你的,該是他人了。」
我的心一沉,適才所有的怒火到此時已徹底轉換成刻骨的悲哀。
而我居然沒有掙扎,任由他拉著我的手,緩緩進入這走了千百次卻也讓我看不清出路的楓葉林。但這一次,我用心記住了出去的那個方向。
只要向前走,一直走,就會看見亮光。
原來如此地簡單,而我之前的迷恍,究竟是因為真的糊塗,還是因為眼前這個總能讓我在困境中看見希望的人?
我沉思著,恍然了悟。
楓葉林的盡頭,正是無顏的長慶殿。
朱牆碧檐的角落裡,湑君緩緩鬆開了我的手。
四周無光,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只聽見他淡聲開了口:「進去吧。」
我卻不動,胡亂地點了點頭,手指緊緊地將掌中玉笛握住。
湑君低聲嘆了口氣,手指伸上前拉了拉我的斗篷,將衣裳單薄的我好好地裹住。
「我知道你其實從沒有怪過我,更沒有恨過我。雖然你那天打了我,雖然你躲出去了整整三年不願見我,雖然……你的話語言辭都是那樣地狠心決絕……可是……」
「可是你為什麼要娶夷姜?」我冷不防出言打斷他,看向他時,眼中滿是抑不住的失望和疼痛。
而在這黑暗中,他什麼也不能看見。
「我……」他遲疑一下,語音低沉得如若拈指輕彈的弦,縈繞在耳時,聽得人心底直透寒氣。
「我需要她。」
我聞言立刻轉身,一路行去,再未回頭。
從此這個人,和我再不相干。
心中某個扣死的結,也在這一刻悄然松解……
未經通報,我便直入了無顏的書房。
內侍說他去了東宮未歸,讓我稍等片刻。
我坐在靠窗軟椅上細細品著杯中香茗,聽著書房角落裡那錯金麒麟紋銅漏壺裡悠悠傳來沙沙聲,一時心靜。只是四周太安寂,而等的時間又太長久。終於,我還是沒忍住,兩眼惺忪著,倚著窗欞想要睡去。
眼睛剛閉上剎那,身子卻猛地被人抱起,騰空時,鼻中更聞到了那濃烈到讓人呼吸不暢的琥珀香氣。
我倏地睜眼,瞧著頭頂上方那張放大到清晰無比的妖惑容顏,忙開始不安地在他懷中掙紮起來:「放開我!」
然而他纏在我身上的手臂仍纏得死死地,像是絲毫沒有放下我的意思。
「你不是睡著了嗎?」他皺了眉,細長的鳳眸里光澤清淺誘惑。
「睡著了就不能醒了?」我生氣地握拳打在他衣襟微敞的胸膛,悻悻道,「我又不是死了!」
他看著我,慢慢地勾唇笑了,笑顏邪肆,平白得讓人瞧著心發慌。
「死了才好。」他輕聲道。
我一呆,醒悟過來他說得什麼話後,差點氣得五臟出血。我也再不和他不客氣,揚手掐上他的臉頰,怒道:「莫不是剛剛吃了什麼藥?說什麼呢你!」
他痛得嘴角微微抽搐,趕緊放下懷中的我,嘻笑賠罪:「為兄剛剛是吃了點寒食散,丫頭手下請留情。」
我恨恨地鬆開了手指,氣還未平時,卻瞥眼看到他俊美的臉頰上多出了一塊紅得發紫印記,不禁又得意笑了:「胭脂紅。無顏公子這一來卻是愈發貌美了。」
他咬著唇,捂住臉哭笑不得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扯扯適才掙扎中弄皺的綃衣,怔了一下,忽地拉了衣袖湊近鼻子嗅了嗅。
「哪裡來的俗媚香氣?」我橫眸看著無顏,晃晃長袖,冷笑嘲他,「你方才究竟是去大哥那裡還是痴留在你長慶殿的那群姬妾那?風流公子!」
他笑了笑,面色有些不自在,眸光卻清澈得瀲灩驚絕。
「你在意?」
我撇唇,橫眸瞟了瞟他,然後頭一揚,不屑地移開視線。
他輕聲失笑。
「深更半夜的,你來找我作甚麼?」再回眸時,他已轉身坐上長塌,身子一斜,神情間很是愜意。此時的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深紫寬衣,腰間隨意束帶,衣襟松垮,胸膛大半都露了出來,散亂的長髮隨意地披在肩上,看上去不羈而又放蕩。
我雖是見怪不怪,心底卻還是對現在這般模樣的他有些隱隱的反感。
我皺皺眉:「夷光今日來,想請二哥幫兩個忙。」
「哦?」他眸間一亮,忙側過身來認真打量我,顯得饒有興趣,「丫頭說說,又是什麼古怪精靈的闖禍念頭?」
「二哥!」我臉一沉,不悅。
他聞聲連連咳嗽,改口:「二哥錯了。應該問,又是什麼經國緯世的大計才對!」
「二哥!」
我面色頓寒,瞧得他一個激靈坐直了身。
斂去嘻笑,他的神情也開始莊重:「是正事?」
我搖搖頭,嘆口氣,低聲道:「是難事。所以讓二哥幫忙,也求二哥成全。」
無顏瞅了我半響,目間鋒芒微動。他沉吟著,輕輕開了口:「和晉國公子穆有關?」
「是。」我看著他,苦笑承應。
無顏起身,走至我身旁,靜靜地凝眸看我半響後,忽地伸臂攬我入懷。
「二哥?」我心中一突,低聲試探。
他沉默。
良久,待他再低頭看我時,卻還是那凝眸深深、笑意妖嬈的風流模樣:「你說吧,只要丫頭所求,你二哥我但無不應。」
我挑眉望著他,此時卻一下無言。
殿外,夜色正濃。
藍衣刀客
次日清晨我便請示王叔搬出了疏月殿,住入了他曾為公子時的王府前邸。
眾人紛紛猜測著我此舉的動機,不知情的人只當夷光公主是不堪見到自己阿姐的婚事,因為這次的新駙馬正是那位曾在明殿上言辭果斷拒絕了她的人……一日間,因好事者之功,宮廷里飛滿了各式各色的流言蜚語。
我依稀聽聞了些風聲,卻甘願維持著沉默,任由他人肆說。
讓他們如此誤會倒是甚好。起碼,有些蜚短流長可以傳入那個仍在齊國的晉國使臣夜覽的耳中。
我想著,不知怎地臉上笑意愈來愈深。
王府在城郊,雖不偏僻,但相比此刻因婚事籌備而煩鬧喧譁的宮廷來說,已是清幽舒適得如同人間仙境的難得。
府邸並不大,勝在精巧絕倫。
淺碧的小湖,六角飛檐的古亭,不高的假山上爬滿了紫色的鳶蘿,長長的走廊銜接東西,讓人一路行去,一路可品光賞色。
我住的地方是之前被王叔用作書房的兩層閣樓。和府中大部分房屋一樣,那閣樓也有著朱紅的牆、天青的檐、白玉的闌、盤龍赭黃的階,唯一不同的,是閣樓下有一彎泓池,寒意深重的秋季里,池面上零落飄蕩著幾片乾枯的荷葉。
分明是蕭瑟落寞的景象,卻讓我看了一眼,便深深喜歡。仿佛我倒是能透過歲月經彌的影子,想像出曾經的某個夏天,在那個池裡開滿的鬱郁紅蓮、稠稠碧葉……
「爰姑,若是夏日從這裡望下去,景致一定很美。」我推開了書房的窗扇,輕聲道。
身後半響沒人答話。
我轉了頭,卻見爰姑一臉的惘思惆悵。
「爰姑!」我皺眉心疑。
她回過神,臉上的迷恍逝去無影,遺留下的唯有那訴說不完的溫柔和嫻貞。
我望著她,淡淡笑了:「爰姑曾來過王府,是不是?」
爰姑點點頭,笑意一如既往地溫暖,溫暖中,卻依然抹不去她眼底的幾絲近乎孤滅的冷寂。
「老奴……曾是這府里的舞婢。」她的聲音很柔軟,帶著幾許紅塵滄桑過後的空明。
我聞言卻驚訝不已。
我雖從小靠著爰姑長大,但她的身份,在宮中卻一直是個謎。有人說她是我祖父的妃,一舞傾城,深受寵愛;有人說她是當今王后的小妹,因為王叔對她的尊重;也有人說,爰姑其實是二十多年前一個飲譽江湖、傳奇刺客的紅顏知已。傳言中,人們說那刺客來自楚國邯鄲,奉命來刺殺祖父時,因失手而被擒,從此淪為了階下囚,只是不知怎地,他後來竟做了齊國的大將軍,幫著齊國伐楚時,死在了沙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