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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他定睛望著我,徹黑如夜的眸中無言訴說著什麼,可心冷如死的我看不明白。我只知道他口中說出的話,讓我魂傷心慟。

    「梁國弱小。齊大,非偶。」他開口,一字一句,說得異常清晰。不僅是我,在座的所有的賓客都聽得一字不漏。

    我怒極反笑,宋玉笛被我一氣擲飛,笛身遇到金築的石柱時,橫腰而斷。

    而我剛鬆開玉笛的手,也由他俊雅的面龐上一滑而過,留下了五道清晰的紅印。

    殿中諸人驚呆。或許他們從不知,向來溫順美麗的齊國夷女,竟出了如我這般潑辣蠻橫的公主。

    「既如此,便罷了。」

    我咬唇冷笑,回頭對著王叔拜了拜,雙手提起裙擺,轉身匆匆穿過了大殿,逃離般回到自己的寢殿。

    從此,「齊大非偶」揚名天下。

    我,便也成了天下人口中的悍女。

    無人敢再提親。

    整整三月,我將自己藏身在深宮幽靜處,誰人不見。除了自幼伴著我的爰姑。

    那些個不分晝夜的日子阿,是爰姑一遍遍撫著我的肩,摟著我,低聲吟唱著那些齊女喜愛的柔軟悠綿的曲調。一聲聲,一句句,帶走了我滿心的失落和傷感。

    當我鼓足了勇氣再開殿門時,入眼的第一人,卻是我那個一身銀甲重凱的二哥無顏。

    他的容貌依然俊美無度,只是臉色有些發白,甚至還透著淡淡的青色。

    「有戰事?」我看著他的眼睛。

    他重重點頭,面色剛毅,漂亮得驚人的細長鳳眼中眸光微閃,仍透著對我的不放心。我知道,自小到大,他最是疼我。

    心中驀地一陣衝動,我突地伸指拉住他的手,求道:「二哥,帶夷光去戰場可好?夷光不願再待在這宮闕高牆中了。」

    他眉尖一擰,本能地想搖頭不答應。

    頭剛撇向一邊,他又迅速扯回。

    「我帶你去戰場。」他微笑,清涼的語音下,字字堅定。

    我咬咬唇,軟聲:「多謝二哥。」

    那場戰爭阿……

    我一去,便是三年。

    三年,總歸會讓人忘記很多事。

    比如,齊大非偶。

    我沒想到,三年後,居然有人還敢來向王叔求親。

    那個丑面才絕的公子穆……

    夜郎自大

    金戟台。

    初秋的陽光照在無蘇那身繡龍描金的滾邊踞紋長袍上,耀出一襲奪目光澤。昔日懦弱溫和的大哥無蘇,此刻被罩在這層昀昀光華中,看上去竟有了幾分帝君的從容霸氣。一如我看了十多年,那個高高在上、威嚴卻又不乏仁慈的王叔。

    無蘇笑看著無顏與我沿著那大紅織錦拾階而上,抬手自身後內侍捧著的托盤中取過明黃長卷,淡聲溫和:「公子無顏,公主夷光聽封接旨。」

    鎧甲晃蕩一響,我與無顏齊齊單膝跪地。

    聖旨上的芸芸爾爾,洋灑過千言,我聽過便罷。畢竟對於一個公主而言,賜封只是多少多少珠寶,多少多少儀仗的事。二哥無顏因功被封豫侯,從此統掌齊國的兵馬大權。

    雖該端肅著低頭垂眸聽封,我卻依然忍不住扭頭看著無顏,欣慰笑笑。

    秋陽下,他的側臉弧度完美,纖長的睫毛忽閃在細細金芒中,使他剛毅的面龐多出了些許柔和。三年過去,原來一直伴在我身邊的公子無顏,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如玉雕刻的風流少年。

    他黑了,瘦了,五官經由戰火的洗禮而如刀劈斧啄過般的清冷堅毅。長眉入鬢,鳳眼飛揚,眼前的他依然俊美,帶著陽剛之氣,透著疏狂之態,奇偉如天神。

    我望著他,想起戰場上他無數次的一馬當先、衝鋒陷陣,想起半年前他受傷染病後的生命垂危,一時出了神……

    「無顏,接旨吧。」無蘇的聲音輕輕迴蕩在頭頂上方,他的嗓音,一如往昔的清涼如水,讓人聽不出任何情感。

    無顏舉手接過,恭敬謝恩。

    我與他叩首三遍後,方舒了口氣,起身站直。

    無蘇望望他,再轉眸望望我,眯眼輕笑,手指拍上無顏的盔甲,道:「二弟,辛苦了。還有夷光……」

    「大哥。恭喜你。」我攏指握住腰側的佩劍,嘻嘻一笑,道出一句看似沒來由的話。

    無蘇果然一愣,不明所以:「孤有何可恭喜的?」

    我抿唇微笑,湊近他,耳語:「聽說夷光多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侄兒,不知是也不是?」

    無蘇淡淡一笑,點點頭,神情間頗有自得與欣慰。

    「回宮吧,父王與諸臣正等著你們慶功開宴呢。」他一手攬住一個,挽著我和二哥緩緩走下金戟台。

    我抬眸瞥了眼不遠處的朱牆碧瓦,那嚴嚴重重的宮門,那飛檐連甍的宮闕,看得我胸口一悶。

    終於,我還是回來了。

    疏月殿外,爰姑領著眾人靜靜候在那邊。

    我的身影出現在他們視線內時,原本還嘰喳鬧騰的人群倏地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望著我,眸光發亮,臉上猶是入夢般的迷糊不醒。

    「公主?」不知是誰輕聲呢喃了一聲,一言雖低,卻喚醒了呆立的眾人。

    「公主……」他們團團圍了上來,如從未相識般將我上上下下打量個徹底。

    我揉眉笑了笑,伸手將頭頂的鳳盔摘下抱在懷中,錦帶掉落,長發披散飛揚,再一次,我感覺到女兒身時心底的柔軟。

    爰姑站在殿門旁,靜默不動。

    她的身子不著痕跡地在搖晃,好似站不穩的顫微。

    我含笑走上前,拈指夾起一縷長發,皺眉苦惱:「怎麼辦,爰姑,今後又要麻煩你天天給我攏髻了呢。」

    豈料我話音剛落,她竟輕聲嗚咽起來,淚水滴落不斷。

    我慌忙將懷中鳳盔交給旁人,伸臂抱住她,手指揉撫著她的背,像從前她安慰我般來勸慰她。

    「爰姑,夷光回來了啊。哭了作甚麼?」

    潸然中,聽到她忍淚吸氣的聲音。爰姑站直了身,雙手握住我的上臂,因流淚而泛紅的眸子望著我,帶著我已久違的慈愛。

    「老奴這是……喜極了。公主勿怪。」她柔聲解釋著,眼角淚光猶閃,這讓她那張看起來並不顯蒼老的美麗容顏愈發顯得嬌柔動人。

    世間寵我的人很多,敬我的人更多,然而真心憐我惜我的,唯有爰姑一人。

    孩提時,我依在她的懷中長大;長大後,我賴著她的溫暖不舍。生母已逝,十八年來,是她給予我人間最難忘的母愛。

    「爰姑。夷光再不會離開你了。」我開口,說得信誓旦旦。

    爰姑怔了怔,隨即淚又倏倏而落……

    我好笑嘆氣,伸指拭去她滿面的濕潤。

    沐浴後,我換了拽地長裙斜靠在窗旁軟塌上。

    三年不著裙裳,此刻穿上身,那綿綿軟軟的絲帛觸得我渾身不自在。爰姑在身後一遍遍地梳著我的發,小心翼翼下,指尖流連諸般。

    「公主,你想梳個什麼髮髻?」沉默許久後,她突地開口問我。

    卻問得我一愣。

    及笄後,我只梳過一次高髻,那便是及笄那日禮成時王后親自為我綰好的朝鳳髻。那之後的三月,我躲在疏月殿裡,終日披散長發,根本不知打扮愛美。

    再接著的三年軍旅生涯,營帳中,戰場上,我都是以男兒身出現在眾人面前。

    我心念微搖,語塞,一時失神。

    爰姑似也知自己問錯了話,她嘆息一聲,澀語:「公主,老奴給你梳個王后生前最愛的髮髻吧。」

    她口中的王后,自是我已逝的母后。

    我自嘲一笑,只得點頭。

    窗外的桂子開得正香,清甜之氣縷縷入鼻。偶爾微風吹過,揉碎點點金黃,萬千花蕊應風簌簌而落。

    玉瘦檀輕,容華淡佇。眼前的桂花倒是令我記起一人容顏。

    我想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開口問爰姑:「兩天後便是夷姜的大婚?」

    身後人手下動作明顯一頓。

    爰姑輕語幽幽:「是。夷姜公主,和梁公子湑君。王上給晉、夏、梁國都發了觀禮國書,唯有如今與齊國交惡的楚國不在邀請之列。」

    我輕輕「嗯」了一聲,緘默。

    「公主,凡事不可強求。你是天下最美最好心的公主,將來一定會覓得真心待你的如意郎君的……」爰姑一邊繞指攏上髮絲,一邊有意無意的軟語勸慰。

    多年來沒再聽她嘮叨,再次聽時,感覺溫馨而又美好。

    我噗哧一笑,搖搖頭,道:「如意郎君?如意郎君……如今還真有一個……爰姑,知道麽,晉國公子穆派使向我求婚。」

    「公子穆?」爰姑不由得抬高了音,語調有些失常,「就是那個十五封相,十八以寡勝多、消滅了北胡軍隊的公子穆?」

    「正是,」我微笑著,不以為意地再補充一句,「正是那個貌丑天下,才冠天下的公子穆。」

    「那公主是嫁,還是不嫁?」爰姑聲音輕得有些發抖。

    我抿抿唇,不置可否。

    爰姑不再問,只是細心地幫我掖好頸邊垂落的髮絲。

    我抬了眼眸,瞅著天邊的浩渺雲霞,臉上笑容悄悄褪去,一時費思。

    髮髻剛剛梳好,耳邊便聞珠玉聲響,有人不經通報便掀簾進來。

    宮廷中,能自由出入疏月殿的人還不多。

    「三姐!」來人喊我,聲音清脆稚嫩,童音未散。

    我懶懶地瞥眼看了看,入眼的卻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幼童,八九歲的模樣,華服錦袍,小小年紀氣度也自不凡。我狐疑著仔細瞄了幾眼,還是認不出來人是誰。

    「老奴見過無翌公子。」爰姑屈膝一拜,既是行禮,也是提點我。

    「原來是無翌,」我笑言,手撫上了無翌的小小髮髻,感嘆,「三年未見,阿姐竟不知我家無翌竟也長這麼高了,該責。」

    的確,三年前我隨軍離開時,他才五歲,和如今的模樣雖有相似,但變化的,卻是更多。

    無翌彎唇一笑,也不答話,只望著我,亮亮的眸子似水純澈,充滿著好奇和探究。

    「看什麼?」我微蹙了眉,奇怪他臉上的認真。

    「三年未見,無翌不知我家阿姐竟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麼也沒變。」他嘻嘻一笑,學著我的話,小手伸來摸摸我的髮髻,口吻老氣橫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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