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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當初朝堂上,他當著諸國公子使臣拒絕與我聯姻的話依然在耳,可他如今還是要娶齊國的女兒,我的阿姐夷姜。
我重哼一聲,將目光收回。
無顏面色狐疑,瞧我一眼,側臉往上望了望,靜若秋瀾的眸子倏地暗沉似夜。
「我不許你再亂想。」語音雖低,卻嚴厲急切,也帶著害怕我再受傷的擔心。
我咬唇,澀然一笑,慢慢道:「二哥放心。好歹這三年隨著在你在刀陣劍影里磨礪過了,我早不再是以前的夷光了。」說這話時,縱使身穿著厚如玄甲的戰衣,我還是覺出了初秋的寒。仿佛心底某根不知名的絲弦輕輕裂斷,微微地,掙扎地,卻是無法挽回的,如同那逝去的三年昭華,一去不返。
眼前忽地一花,有落葉划過我眉心,沾上我的手背。觸葉柔軟,我拈指夾起,只瞧一眼,便已發愣。
楓葉。
似火之紅,似狂相思。
似君之情……
三年前,及笄那日。
王叔為慶我的生辰,特邀諸國未成親、與我年紀相仿的公子世子們來齊觀禮。
五國亂世,各國為與他國和睦相處,貴胄身份的驕子嬌女們的婚姻素來是國與國之間的相聯繫或制約的手段之一。齊國的公主們,註定長大之後都要離開自己的家園,為他國之婦。
我雖是王叔最愛的公主,卻也不能逃避。這個,我幾乎是自懂事起便明知。我剛出生時,父王母后相繼離世,父王無子,唯有我一個女兒。王叔順章登位後,封我為夷光公主,位於諸公子公主之上。
那一年,王叔為了我的婚事,甚至還不下厚禮求和楚國,並邀楚國公子沖羽、凡羽前來觀禮。及笄之日,觀禮人眾,五國來罕見,只是那一日,卻也成了我最失顏面、最手足無措的日子。
齊國夷女,自那日始,便失去先前傳揚天下的那些美名。
人們提起我時,怕是自此只想到一個詞。
齊大非偶。
王叔他亦完全沒有想到,他煞費苦心安排的一場盛典,居然是以我被天下萬民恥笑為終結……
十五歲之前的我,快活得如同明媚春光下嬉戲人世的蝴蝶。
十五歲之前的我,感覺生命便若清透純粹的玉石般,美麗,恣意,如同仙境般無憂無愁。
可是一切都在我十五的及笄日被破壞。
撕裂這張美好錦帛的人,正是我自小青睞的、梁國來齊國為質子的公子湑君。
那個衣如雪,人如玉的少年;那個笑顏如丹楓飛揚的少年……
他居然就那樣狠得下心。
梁國公子湑君,十年前被梁王僖侯送齊為質子。
他來齊國的那年,我才八歲,明堂上匆匆一瞥,我只記住了那白衣瘦弱的男孩蒼白如紙的容顏。來之前的日子他過得如何,我不知道;來之後,王叔待他如同親生,讓他入宮廷讀書,並空出了東宮之側的蕪蘭殿為他居所。
王叔本有三子,無蘇,無顏,無翌。
三子中,無翌尚幼,無蘇十七娶夏國大公主文姒,十八冊封為儲君。
而公子無顏……
無顏雖名為無顏,卻有顏似天人,但凡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男人。
有人說,天下有五公子,齊公子無顏、晉公子穆、楚公子凡羽、夏公子意、梁公子湑君,皆是人中龍鳳,有著璋顯之姿。而這五人,卻偏偏不是各國的儲君。
公子無顏勝貌,公子凡羽勝勇,公子意勝德,公子湑君勝才。
至於公子穆……
據聞他丑到見所未見、聞所謂聞。只是如此醜人,卻有著經國雄略,不僅政事精通,便是戰事,那也是用兵如神。他十五為晉相,十八領兵抵禦北方胡人的侵擾,未過半月,便以區區數萬的兵力蕩滌了北胡十倍於他的軍隊。
是神人。也是俗人。
因他貌丑,年過弱冠,卻依舊無妻可娶。
及笄那日,他來過與否,我全然不知。因為在那一日,我的眼中心中,好似唯存著一人的身影……
湑君。
及笄禮行於上巳過後。
煦日暖暖,東風繚繞,金城里外皆彌散著一縷馥鼻花香。
三月桃夭,如雲綻放。宮牆外菘山上的桃花更是千里一陌、盛開如煙霞飄蕩,其顏瑰麗,其神嫵媚。
繁複冗長的及笄之禮完後,無顏領著我前往各國賓客等待的明德殿。
那是我第一次梳那麼高的髮髻,也是我第一次穿那般長、佩著于闐玉的金印紫綬的拽地襢衣。行走時,玉珠瑤佩相擊的輕微聲響拂拂迴蕩耳畔,我攏手袖內,心中依然懷念曾經系在明紫采衣上的銀色鈴鐺發出的清脆聲。
「有美一人,宛如清揚。」身旁的無顏突地放慢了腳步,如墨的眸子盯著我,滿含笑意。
我斜瞥著他,手指一揚,輕輕地從他臉頰划過,眨眨眼,笑道:「請問公子無顏,你這是在說我呢,還是在贊自己?」
他一擰眉,狀似微惱,伸指握住我不規矩的手。
我欲縮手。
他卻拉住不放,鳳眸微睨,看著我,劍眉上挑,一臉玩味的笑容。
「詩有言,謂之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卻不知我的丫頭,她的衛侯是哪個?」
我笑看著他,不避羞赧,彎唇:「待會二哥不是就知道了?」今日是王叔為我舉辦的擇婿之宴,天下人皆知齊女夷光將於今日許配良人。
無顏眸光微動,瞧我半響,似笑非笑地問:「你有喜歡的人了?可是湑君?」
我不答,只無意識地咬了一下唇,將手抽出,微昂了頭,先行離去。
滿殿賓客,美妝宮娥穿梭其間,人人面帶笑意,其樂融融。
我行至殿門時,內侍一聲長喝呼得眾人頃刻間鴉雀無聲。
無顏牽住我的手,扶著我走過那厚厚鋪曳地上的華美織錦,緩緩行入殿中。
明堂高燭,五彩薄紗搖曳輕飄,一殿靡麗奢貴。
鑾前五丈,無顏退下。我孤立於空寂如是的殿中央,斂斂不安的心神,無視那數百道如箭利如火燃的目光,對著王叔,彎腰徐徐拜下。
「夷光免禮。上前來。」
王叔朗聲一笑,喚我站至龍攆旁,執住我的手面向殿下眾人,道:「寡人的小公主夷光今日及笄,難得諸位不辭寡人之請前來觀禮。夷光將於及笄日招親之事想必天下人已然皆知,寡人以為諸位既能來,那必是心存誠意。不知寡人所言是否有理?」
「那是自然!齊國夷女素來貌美天下,我們皆是慕名前來。只不過是不是但若本公子歡喜,公主便會與我回楚國邯鄲?」王叔的語音剛落,殿下就響起一人語中帶笑的洪鐘嗓音。
我擰擰眉,扭頭看了說話的人一眼。只見他舉杯站立於殿側,身著錦衣貴裘,相貌粗獷,一如他的言詞,大大咧咧中,罔顧禮法。
他身旁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讓他坐下。
那是個眉目清秀的少年,看上去和說話的那人長得有幾分相似,只不過氣韻卻是完全不同。一人豪邁,一人雋秀。
我微微一笑,心道:那粗聲說話而又毫無誠意可談的,該是楚國以勇猛馳名於世的公子凡羽了。
「夷光多謝公子繆贊。貌美天下之譽,夷光不敢當。夷光只願求有緣良人,廝守一生而已。」說話時,我的目光流轉在殿中眾人臉上,想要尋找到那個雪衣溫潤的身影。
目光停頓,我望著殿中右側與無顏坐在一席那個錦衣長袍、如玉清雅的男子,忍不住笑顏逐開。
難怪我找不到他,卻不知他今日竟也穿了朝服。
「敢問公主,何謂有緣?」殿裡又有人打破沉默問話。
問話的人留著三寸美髯,眸中亮光閃閃,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看上去該是哪一國的使臣。
我輕笑,凝眸瞧著湑君,柔聲道:「夷光聽聞天下間有人能吹笛引鶴。夷光好樂,欲求知音人。」
滿殿安寂。
眾人的視線皆由我身上移向了默然坐在一旁的湑君。
這一刻,他們的眼中由驚羨,有嫉妒,有感嘆,有不屑……還有什麼,我看不出,也分不清。
誰都知道,我既是這樣說,那良人的選擇只能有一個。那便是吹笛天下無人能及的梁國公子湑君。
我以為他會欣喜。
然而他卻神情一變,膚色有些蒼白。一如他來齊國時的模樣。
我的心猛然一沉,開始揪痛。
湑君……他不會,不會不站出來吧?
他垂頭思量了良久,半天的磨蹭,終是站起了身緩步行至殿中央。
糾結的心緒放鬆下來,我望著他,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
可我如何能預料到,起起落落後,留給我的,原來還是失望……
殿下,湑君攏指由懷中掏出那支名滿天下的宋玉笛,雙手捧上,舉至頭端,言道:「公主厚愛。只是湑君的笛音誘人引鶴,不是因為湑君的笛技,而是因為湑君有著天下最好的笛,宋玉笛。公主若喜愛,湑君願贈佳人。」
我呆呆望著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他……他這是在拒絕我?
猶記得楓林嬉戲時,他擁著我的柔情;猶記得落紅花雨下,他迎風吹笛時的動人笑魘……一切,還都是那般清晰地映在我的腦中,如同昨日遺留的影子,雖青澀,卻美好。
我以為,他明白。
事實上,他也該明白。
三日前的明月下,我和他說得是那般地清楚。那時的他,許諾答應,盟約深誓,言詞再是動人不過。可如今他又是……
「湑君!」無顏騰地站起,怒喝一聲,美絕的五官稍稍扭曲,目光凌厲得有些嚇人。
四周人人噤聲,或不懷好意,或饒有興致,或擔心關切地來回瞧著我與他。
王叔瞥眼瞧瞧我,面色依然如常威嚴。只是他緊按著龍攆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泛著森然的青白。
我吸了一口氣,邁步踱下金鑾,行至他面前,揚手奪過他手中的玉笛。
手臂垂落,他看著我,神色複雜。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我輕敲著指間玉笛,含笑望著他,平心靜氣。
他嘆了口氣,向前行了一步,唇角微動,聲音壓低到只有我與他才能聽見:「夷光。對不起。請原諒我。」
「為什麼?」話無溫,語無情。手中敲打的動作停歇,玉制笛身的冰涼自掌心傳入血液,流入肺腑,凍得我全身如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