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一場劫難
2023-09-23 06:23:06 作者: 東野蘭
她沒有先回自己的寢宮,而是轉道去了御膳房。御膳房中的太監們正在忙晚膳,錦靈看了一圈,發現一個認識的太監,便低聲呼叫:「華兒!」那小太監原本是她殿裡的,因為生得伶俐,又喜歡做菜弄飯,向錦靈請求之後調到了御膳房當差。聽到有人叫他,那小太監抬眼一看,驚喜地跑過來問道:「公主殿下?您幾時回宮的?聽說您嫁到齊漢州去了。小的還想,這輩子做的飯不知道還能不能送給公主吃了……」
錦靈阻止住他喋喋不休的話,小聲道:「華兒,每天月暖閣的飯是由誰來送?」
華兒驕傲地說:「就是由小的送的,還有另一個叫子洋的小太監。」
真巧!錦靈眯起眼笑道:「我剛從京外回來看父皇,想給他一個驚喜,今晚我就扮作送菜的小太監,去月暖閣看父皇。你和你的小兄弟說一聲,讓我頂替其中的一人,回頭我有重賞。」
華兒一驚,忙擺手道:「這可使不得。太子對進出月暖閣的人管得可嚴了,一要有腰牌,二要搜身,生怕有人帶了不該帶的東西。公主您這金枝玉葉的身子,幹嘛冒這個風險?直接和太子說一聲,讓太子寫道手諭不就送您進去了?」
錦靈一撇嘴,「我才懶得理皇兄,都是拜他所賜,我才和駙馬去的齊漢州。而今我也不會求他。好華兒,你想想,父皇向來最疼我,我這回特意回來看他,他肯定高興得不得了。你想想我平日是怎麼待你的?這點小事你都不肯幫嗎?」
華兒猶豫了半晌,咬牙道:「好,那我去和其他人說說看。不過公主殿下可千萬要小心,您要是漏了底,我們幾個的腦袋大概就不保了。」
錦靈嬌笑一聲:「那是當然!等我見了父皇,自然也會重賞你的!」
天快黑時,御膳房的飯菜都各自備好,華兒和一個同伴提著食盒往月暖閣走。走到一半,一個人影閃跳出來,正是錦靈。她偷換了一身小太監的衣服,看上去和真的小太監一般無二,雖然太過秀氣漂亮了些。
華兒推了推一名小太監的手,「子洋,這就是我那兄弟,說好了今天替你一晚,給你二十兩銀子。」
另一名太監懶洋洋地看了錦靈一眼,並不認得錦靈,他只當錦靈是那種想往上爬,認識皇帝貴人好幫助自己得名得利的野心太監,冷笑一聲:「陛下現在病得那麼重,認人都認不清了,我看你這兄弟的心思是白費了。」
但是那二十兩銀子的酬勞實在是饞人,在御膳房當差,一年下來的俸祿不過八兩銀子罷了,二十兩可是兩年半的俸祿啊,在家鄉都可以幫爹娘蓋一棟上好的大屋了。
子洋到底難抵利益的誘惑,將食盒交給錦靈,說道:「快去快回,別和陛下胡說八道什麼,他也聽不見的。要是惹了事,我做了鬼都不饒你!」
錦靈低著頭,裝得膽小怕事的樣子,將食盒提起,收了子洋的腰牌,跟著華兒快步走向月暖閣。
這一回被侍衛攔下時,錦靈本著不說話,不惹人注意的做法,只將腰牌舉給那侍衛小兵看。
小兵看了眼腰牌,又看了看她,問道:「每天來送飯的都是她嗎?」
華兒笑道:「平日那傢伙今天拉肚子,只好由她代送。」
「給陛下送吃的,責任重大,非同小可的。看她木呆呆的,能辦好差事嗎?不過,人倒是長得挺俊俏的,該不是個丫頭裝的吧?」那士兵竟笑嘻嘻地捏了錦靈的臉頰一把,錦靈心裡有火也不敢撒,只往華兒的身後躲。
華兒忙攔著,笑道:「小哥別鬧他了,他剛進宮,還生嫩得很,回頭我幫您介紹個公主殿裡的宮女姐姐認識好了。」
「你說的。」那侍衛笑著將檢查過的食盒遞給錦靈,在她屁股上又踢了一腳,說道:「今天就便宜,快點去辦差吧!」
錦靈的屁股被踢得生疼,咬著牙根兒提著食盒跟在華兒的身後,趁著沒人的時候,悄悄問道:「這侍衛怎麼這麼不正經?」
華兒苦笑道:「公主殿下不知道嗎?這些侍衛平時也不大容易接近內宮的宮女,所以只和外宮的太監狎戲一下罷了。」
錦靈一愣:「那你們……」
華兒尷尬地別過臉去,「都做了太監了,哪還要得了臉面?好在也不白陪他們玩,多少還是有點好處的。等我賺夠了銀子,就出宮回鄉去。我娘還等著我回去孝敬呢。」
錦靈鼻子酸楚,看著華兒清瘦的背影,幾步走上拉了他一把,低聲道:「等我一會兒回宮去,就給你張銀票讓你贖身。多少銀子夠?五十兩?一百兩?還是二百兩?」
華兒驚住,回頭怔怔地看著她,半晌忽然跪倒,小聲啜泣著說:「公主殿下對華兒的大恩大德,華兒粉身碎骨也沒法報答……」
錦靈忙拉他起來,「你瘋了?在這裡跪我,被別人看到怎麼辦?」
正說著,就見前面有燈籠搖曳著過來,領頭是一個面色如土的老宮女,問道:「怎麼今天的晚膳送的這麼磨蹭?」
華兒忙賠笑道:「有一道蝦仁燉蛋羹先頭火太大了,沒有燉好,又重新燉了一盅,所以慢了點,應該也沒耽擱時辰……」
那老宮女伸過手來,道:「食盒給我,你們回去吧。」
錦靈一愣,心裡著急,腦子裡飛快地想著應對之詞,倒是華兒機靈,也比她嘴快,笑著說:「御膳房的總管王公公要小的一定要親手將食盒送到陛下駕前。說是也不知道陛下吃了什麼意思,每次我只把食盒送來,帶不回半句話,就是個窩囊廢,昨天還打了我一耳光。所以今天請姐姐務必讓我面見陛下一次。」
那老宮女三十多歲的年紀,被這十幾歲的小太監叫了一聲「姐姐」,臉色才緩和些,猶豫著說道:「太子的命令你們是知道的。是不許外人隨便接近陛下的。」
「我們只是送飯到陛下駕前,可以不說話,只看著姐姐餵陛下用膳,若是用完膳陛下都沒有一句話,我也好回去照實回稟,總算差事沒有白干。」
那老宮女猶豫片刻,勉為其難地答應了,還一再叮囑:「說好了見了陛下不許說一個字,否則小心你們的舌頭!」
錦靈提著心,跟著他們終於走進月暖閣的正殿。
殿裡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只有那張孤零零的架子床,和架子床前飄動的床幔,看來又是詭異,又是心酸。
殿裡還有兩名伺候的宮女,但看起來都不如這宮女的地位高。見他們進來,便起身讓開床邊的位置。
這老宮女走到床邊,先把床幔掀開將點著的燈籠和燭台紛紛往床邊的桌上擺過來,滿屋的燈光一下子聚集在床上。
錦靈上前一步,望著那躺在床上的父親,驚得魂魄都似是被人用刀狠狠斬了一截似的。
父皇,才多久沒見,竟消瘦蒼老成這個樣子?如果不是知道在這裡躺著的只能是父皇,她幾乎不敢認,眼前這個雙頰凹陷,眼神呆滯,猶如木雕布偶似的老人,竟然是她那個曾經神采飛揚,仗劍馳馬,在朝堂上威風八面的父皇?
「父皇!」她再也忍不住,幾步奔到床前,將那老宮女一把推開,抱住父皇竹竿似的身體,嗚嗚大哭起來。
那宮女驚呆了,回頭喝問華兒:「這,這是怎麼回事?」
華兒小聲說:「這人其實是錦靈公主啊……」
一句話,說得屋子裡的人都驚呆了。
老宮女又氣又急,頓足道:「你怎麼敢把公主帶進來?太子……」
錦靈本來正在痛哭,但她聽到耳朵里又是「太子」兩個字時,壓制了大半天的怒火陡然爆發出來,回手就給那宮女一記耳光,怒斥道:「瞎了眼的狗奴才!忘本忘得連公主都不認了!你眼裡只有太子,我眼裡可只有陛下!」
她滿臉都是淚,滿眼都是怒火,「把陛下交給你們,是讓你們這麼服侍照顧的嗎?就算是你們家中的老人,也不能把他往死路上照顧吧?我走時陛下雖然身子不好,但是總沒有病到現在這般活死人的樣子!你們是給陛下吃了什麼,還是喝了什麼嗎?可知道自己已經犯了誅九族的大罪了嗎?」
老宮女嚇得魂不附體,連連叩首道:「公主殿下恕罪……奴婢這全是按照太子的吩咐侍奉陛下的……」
「放屁!還敢扯太子出來遮掩?」錦靈氣急敗壞,連低俗的罵人話都說出來了,「太子是誰?是堂堂儲君,是陛下的親兒子!他難道指使你們把陛下折騰成這副樣子的?不要欺負太子現在事務繁忙,顧不上理睬你們,你們就這樣放肆。你們的所作所為,已經到了國法不容,天理不容的地步了!」
錦靈怒問道:「劍!誰給我一把劍!今天我就替父皇宰了這幫豬狗不如的東西!」
錦靈這番發飆,別說那老宮女和殿裡的另外兩名小宮女,連月暖閣外的太監和宮女也被驚動,紛紛涌到門口跪下謝罪,求錦靈恕罪開恩。
華兒也嚇得連忙撲過來說道:「我的公主千歲,您可千千萬萬別在這裡殺人惹出事來,多少奴才要人頭落地啊!」
正在這番吵嚷之時,只聽外面忽然有太監尖著嗓子說道:「太子駕到……」
所有人都回過頭伸長脖子看著南隱從外面走進。
南隱一眼見到殿外跪著的一地奴才,蹙眉道:「怎麼了?」
一名太監哆哆嗦嗦地說:「公主……錦靈公主回來了,說奴才們服侍陛下服侍不周,要殺人呢。」
南隱眸光一暗,低叱一聲:「胡鬧!」
他舉步走入殿內,正見眾人圍跪在一個小太監的腳邊,定睛細看,才認出是錦靈。
他淡淡開口:「錦靈,怎麼要回宮也不先和皇兄說一聲,好讓皇兄派人去接你?這麼匆匆忙忙跑回來,不是和胡錦旗吵架了吧?」
錦靈抬頭看著他,嘴上想輕鬆點,但是心裡卻沉重得連一句玩笑話都說不出來。
剛才的一番發作,其實不僅僅是衝著這群奴才,她在宮中做主子做了十幾年的,她有什麼不懂的?奴才能做多少惡,全看主子有多惡。南隱先將父皇從日常的寢宮搬入到皇宮中這幾乎是最偏僻的地方,又命重兵在月暖閣外把守,不許別人輕易靠近探視,已經是架空孤立了父皇。當時她就奇怪,父皇怎麼能這樣聽之任之?待見到父皇的那一刻她才赫然明白:是父皇已經沒有了反抗的餘地。他躺在這裡,除了吃點東西,連話都幾乎說不出來,真的是活死人一般。誰能把他變成這樣?如果只是一般的生病,南隱用得著這麼神神秘秘地將父皇關在這裡嗎?
她看著南隱……這個自小和她並不相親的皇兄。似乎也曾經見過南隱開心高興,青春洋溢的時候,但那是在很久遠的以前了,在南隱離開皇宮之前。自從他回來之後,他就陰鬱得像是一塊難以接近的冰,或者……是一塊看不透的烏雲。她不知道南隱的心中藏了多少事,但是今日她所見所知,卻讓她心中那個冷靜果敢,沉穩大氣的兄長倏然扭曲得變了形。
南隱見她只是呆呆地看著自己,便踱步到床邊,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著自己,喉頭蠕動卻發不出聲音來的父皇,微微一笑:「看父皇精神還好,今天的晚膳用了嗎?」
那老宮女顫巍巍地說:「還,還沒有……公主殿下剛來,還未曾服侍陛下進食……」
「父皇大概是在等我啊……」南隱感慨道,自己從食盒裡取出那一盅蝦仁燉蛋羹,笑道:「這蛋羹看起來燉得不錯。」他將父皇所躺的枕頭立在床頭,讓父皇靠著坐起來,親自吹著其實已經涼了的蛋羹,說道:「父皇,多吃點蛋羹才能儘快恢復體力啊。」他又問道:「御膳房今日掌勺這道蛋羹的是誰?」
「還,還是總管王公公……」華兒低聲開口。
南隱側目瞥了他一眼:「你是今天負責送膳的?」
「是。」
「叫什麼?」
「華兒。」
「這幾日陛下的晚膳都是你送?」
「是奴才和一個叫子洋的太監一起送。」
「那怎麼今日換成了公主?」
華兒頓時語塞,求救的眼神看著錦靈。
錦靈此時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是我,我逼他帶我來見父皇的。你讓人守著外面不許人進出,我大老遠地跑回來,連父皇都見不到嗎?」
「不讓你見自然有不讓你見的道理。父皇病得這麼重,誰見了不得傷心?萬一你嘴快說出來,傳到鄰國那裡,不知道要給咱們金碧帶來多大的麻煩。」南隱振振有詞地說著,那盛著蛋羹的勺子就停在父皇的嘴邊,可金碧皇帝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根本不肯開口。
南隱哼了一聲,將那羹盅放到一邊的桌上,斜睨著跪在下邊的華兒,「主子做的安排,當奴才的就該謹記並遵守才是,主子若是有做的不對的地方,你也該勸著點才對。縱然勸不住,也該派人先來告知我一聲,怎麼能放任公主換成小太監的衣服,鬼鬼祟祟地潛入這裡。萬一侍衛們不認得她,發現不對,打將起來,公主的身子姣花軟玉一般,受了傷,或再有個別的意外,你吃罪得起碼?更何況公主殿下現在這樣冒冒失失地帶進來,大呼小叫地呵斥眾人,驚了駕,還讓陛下如今食不下咽。這種種的罪過啊……你,知罪嗎?」
華兒全身如遭雷噬,慌忙叩首道:「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奴才知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錦靈急道:「皇兄有話就衝著我說就好了,跟個奴才指責什麼?華兒原本就是我宮裡的人,他效忠於我是應該的。今日的事情都是我逼他做的,他聽主子的話,一點錯也沒有!」
「一點錯也沒有嗎?」南隱噙著一絲冷笑:「這宮裡最大的人是誰?是父皇,然後,便該是我這個太子才對。他要真懂得分寸禮數,懂得為主子分憂解難,就不該有今天這齣熱鬧。來人!」
他突然揚聲高喊,那跟隨他而來的侍衛應聲而入。
南隱冷冷地,也沒有再看華兒一眼,只是用極淡的口氣說:「把這奴才拖出去,重責三百棍,就是別弄髒了我的皇宮。」
華兒嚇得大哭,一再求太子、求公主。
錦靈也慌了。三百棍,宮廷里的廷杖刑罰是奴才們最怕的,別說是三百棍,三十棍下去都有可能要人的性命。華兒這麼瘦瘦小小的,哪裡能禁受得住?
她連忙軟了口,哀求道:「皇兄要罰就罰我,和一個小太監過意不去的,不是讓人家笑你器量狹小嗎?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天饒了華兒吧。」
南隱冷笑一聲:「我今天就拼著讓人說我是氣量狹小,也得先給奴才們立立規矩才成。否則這後宮沒個章法,不知道尊誰的話為大,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已經被拖走,就拖到了月暖閣外的石板路上,那廷杖的聲音響起時,華兒起先哭喊嘶嚎得讓人心驚膽戰,根本不忍卒聽。錦靈急得就往外沖,待衝到殿外時,華兒的喊聲已經越來越弱,那數板子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錦靈撲上去喊道:「停手!誰今天要是打死他,就是打死了我!我一定要為他償命!」
那兩個執行的侍衛猶豫了一下,板子停在空中,錦靈撲上去抱住華兒,但華兒已經沒了聲息。錦靈顫抖著用手指在他鼻子下試探了一下,全無出氣,而且他唇邊還有一口殘血。
錦靈倏然尖叫一聲,抱著華兒哭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剛剛還和她興奮地說著若是攢夠了銀子便要回鄉去照顧母親的華兒,聽到自己要賞銀助他回鄉,就感恩得立刻跪地叩首哭鼻子的華兒,轉瞬之間,就……
她的心疼,心涼,心寒。
父皇莫名其妙的重病,那紙毫無理由便急命胡錦旗征討鴻蒙的命令,華兒無辜的慘死……一切的一切,都與殿中那位她的親人有關。
她終於明白自己這次回來要面對的是多麼巨大的困難,但是她卻無法估量出自己有沒有衝破這團烏雲的能力。
像是一場劫難,一場無端降臨,卻將裹挾住所有人墜入血海深淵的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