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絕裂
2023-09-23 06:23:06 作者: 東野蘭
說是轎子,其實這轎子只是抬著童濯心從殿門口一直到皇宮門口,然後還要改乘馬車去到越府。
一名宮女掀開轎簾,童濯心彎腰坐進去,前來抬轎的是童家的四名家丁。他們剛將轎槓放在肩頭,就聽錦靈公主失聲叫道:「裘千夜?」
眾人舉目去看,只見殿門口不知何時靜幽幽地佇立著一人,與宮殿內布置的華麗熱鬧,鋪天蓋地的大紅色不同,那人一身素白,如冬日之雪,卓然出塵。正是裘千夜。
胡紫衣看到他時先是愣住,而後快步走到他跟前,小聲說道:「你今天可別做傻事。」
裘千夜卻沒有看她,事實上,他的眼中仿佛沒有任何人,只是直勾勾地看著那頂紅轎子,一步,兩步,款款走到轎簾的門口,抬手一掀,轎簾之內,是紅衣吉服,裊裊婷婷坐在那裡的童濯心。
繡工精細的蓋頭上繡著紅梅和喜字。這是童濯心親手為自己繡的紅蓋頭。當年與越晨曦的婚事作罷時,這蓋頭只不過繡了一個雛形。後來這兩年她偷偷重新拾起,反覆思量著改了原本鴛鴦戲水的花樣,改繡了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寓意多是富貴吉祥。但是讓她舍鴛鴦而改牡丹的原因是裘千夜說他喜歡牡丹。
「絕代只西子,眾芳唯牡丹。唯有牡丹真國色,開花時節動京城。」裘千夜曾經在後來給她解釋過他為什麼要她繡牡丹在送他的手絹上,「在我心中,你像牡丹花一般國色傾城。」
左右無人時,一對小情人說著綿綿情話,他的甜言蜜語總會讓她心中溫暖,這牡丹就成了她心中日後美好生活的象徵。
可是如今,她要頭頂牡丹出嫁,所嫁之人,卻不是他。
「濯心,你我相識一場,今日你出嫁,也不說給我送張喜帖,請我去喝一杯喜酒,實在是太薄情了。」他含笑開口,字字溫情,但字字滴血。
轎中的她,豈能聽不出來?她攥緊手邊的錦袖,喉嚨像是被人扼住,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塊蓋頭,隔住彼此的臉,就隔絕了彼此絕望的眼神,更像是隔絕成兩個世界。
良久的沉默,周圍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聲兒。裘千夜站在轎外,童濯心坐在轎內,兩個人都像是在等待,等待命運的判決。
忽然間,裘千夜邁上一步,伸手扯落了童濯心的蓋頭,紅雲落地,淚如珠碎,胡紫衣和錦靈都不約而同地用手捂住口,怕自己的驚呼聲太過不合時宜。
裘千夜對視著童濯心的眼,童濯心默默望著他,臉頰上剛剛划過的淚痕還在,但她的嘴角已經抿起,露出一絲做作的強硬……
「殿下,民女以為前日已經和殿下說得夠清楚了。今日是我大喜之日,又蒙聖上隆恩,准我從宮中出嫁,請殿下不要誤了民女的吉時良辰。」
她彎下腰,伸手去撿蓋頭,裘千夜一把攥住她的手,逼得她不得不抬頭對他對視。
她眼中的冷漠,他眼中的火燙,分外鮮明。
他攥著她的手,緩緩移到自己的脖頸旁,一手拉開領口,讓她的手指得以貼著他的頸部外側……按理本來該觸到他的皮膚,但是她觸到的是一塊厚厚的白布。
「這是我在飛雁受的傷。」他淡淡道,「此次回飛雁,二哥謀反,幾次欲暗中殺我,都被我用計躲過。我一邊裝瘋賣傻,一邊暗度陳倉,終於在朝堂上將假傳聖旨的二哥逼得走投無路,他無可奈何,亮出利刃抵在我的脖子上,想拉我一同赴死。這一處,就是二哥留給我的傷疤,若是再深幾寸,我便要去鬼門關了。」他扯落那塊白布,長長的疤痕與她的指腹相觸,凹凸不平的觸感將那傷口的猙獰和受傷一刻的驚心動魄都傳到她心裡。
裘千夜感覺到她手指的冰涼和顫抖,但他攥緊她的手,不讓她有力氣收回。
「我本可以不去管二哥謀反的事情,只要我肯繼續裝瘋賣傻,二哥也未必會殺我。你知道我在飛雁向來沒有兄弟情深,父皇待我又很寡情,我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看他們斗個你死我活。但是我想,這些年你一直和我談人情冷暖,教我學著去體會世間溫情。父皇垂危病榻,太子被困府院,我身為飛雁皇室子孫,若漠視這一切,任由二哥作亂,等我日後回到金碧見到你,你問我在飛雁做了些什麼?我又以何面目應對?」
童濯心垂下眼帘,已不敢再看他。
「我冒著生命危險了結是非,太子大哥欲留我在國中為王,被我婉拒。所有人都不解我為什麼會不要榮華富貴,寧可回到金碧做一個被人嘲笑鄙夷,手無實權還會有性命之憂的質子?但我以為,這世上總會有個人明白我為什麼做出這樣的選擇,因為那個人一直在等我回來。縱然世上再沒有一人愛我,這個人總不會棄我而去。所以我心中只要想到這件事,這個人,和這人與我分手時說的那些話,哪怕是刀架頸上,也能含笑相對。可是,我萬萬沒想到……刀架在脖子上並不是殺人的絕技,在我心口上捅的那無形一刀才是致命一擊!刀雖無形,但出刀見血。這一刀不用功力就能殺人,濯心,你是否曾經想過,你能在一夕之間練出這樣的絕世武功?」
錦靈聽不下去了,她眼看著童濯心的越發蒼白的臉色幾乎是胭脂都遮掩不住的,她情不自禁地上前拉住裘千夜,說道:「她,她已經做了決定,你就不要再為難她了。她傷你無形,你現在這樣也是在傷她於無形。你心裡那樣喜歡她,怎麼捨得用這樣的話來傷她?」
「我心中是喜歡她,我這輩子沒像喜歡她這樣再喜歡過別人。」裘千夜甩脫錦靈的手,咬著後槽牙,低聲說:「濯心,人生在世,立於天地之中,匆匆數十載如白駒過隙,誰不曾犯過錯?六祖慧能曾說: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我不執著虛妄的皮相,你又何必執著?」
童濯心悚然一驚,心中登時明白了裘千夜的暗指……他竟知道了……知道了她心中的那個秘密……霎時間恨不得羞憤自裁,即使他已經表明他不在乎,他不介意。可是……要她從今以後該以何面目面對……
她全身僵如木石,眼中死灰一片,嘴唇用力翕動:「殿下喜歡讀佛經,我不如殿下博學,佛書上只記得一句:眾生無我,苦樂隨緣。萬事不過一個緣字,一個空字,緣至便當珍惜,緣盡便無需執著,反正最後都是空空如也的結局。殿下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是啊,你與我,於這天地洪荒之下,也算不得是一物,又何必自惹塵埃?」
她終於撿起蓋頭,凝視著他:「我願以身入地獄,此後也是苦樂隨緣,一切都只由我自己罷了,旁人誰也管不著。」
裘千夜的手指從她的腕子上緩緩鬆開,他眼底的火焰好像被她的冷漠一點點澆熄。他默默望著她,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紅蓋頭,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迎風一展,那與紅蓋頭上的刺繡異曲同工的牡丹同時映入兩人眼底。然後他以十指捏住手帕兩邊,奮力一撕……裂帛之聲似是裂心一般迴響在死寂的空氣之中,原本在手帕上嬌艷盛放的牡丹被生生撕成兩片殘絹,裘千夜將其丟在童濯心的懷中,慘笑說道:「那這就算是我給你的新婚賀禮吧。新人成對,牡丹也要成雙啊。」
童濯心低著頭,呆呆地看著那破碎的手帕。上一次兩人鬧得不可開交時,他也未曾將這手帕撕裂。他們心中都明白這手帕的意義,而今,斷帕如斷情。
童濯心的視線模糊不清,再緩緩抬頭去看……裘千夜已轉身而去。
她眼前發黑,呼吸不暢,就像是被一塊巨石重重壓在心口,雙唇抖動著想要說什麼,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然後四周天旋地轉,她無力支撐住身子,滑倒下去。耳畔,依稀聽到錦靈和胡紫衣的驚呼之聲,可她心裡徘徊充盈的,卻是那個白衣勝雪,孤獨清冷的身影。
裘千夜,他們這一生一定要走到相愛相殺的地步,才算是遂了天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