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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20:19 作者: 一度君華
周信跪下,說:「末將不敢。末將一切都是陛下所賜,絕不敢忘本。可是陛下,末將只是覺得……」
慕容炎說:「不要讓孤說第二次。」
周信抬起頭,在他登基之後,第一次直視他的眼睛。然後他突然明白,慕容炎說的是真的。他要將袁戲等溫氏舊部全部斬盡殺絕,一個不留。而上次宿鄴城,他罷兵,只是緩兵之計!
這一刻,冷汗一層一層,濕透了他的衣衫。他說:「末將……末將遵命。」
半個月之後,袁戲等人在伊廬山上和屠何交戰。伊廬山地勢險峻,屠何人大多靠遊獵為生,若是鑽進山林,卻是極難尋找。再加之他們又擅長布陷井,袁戲等人追得十分吃力。
正月初正是凜冬,玉喉關也是極寒。袁戲一邊追一邊罵娘:「這群耗子,膽子這么小,花樣卻很多。」
身後諸葛錦卻面有憂色,說:「如今大雪封山,陛下卻偏偏讓我們在這時候追殺屠何部人。真是讓人不放心。」
袁戲說:「不放心又如何,難道還要再抗命一次嗎?」
諸葛錦說:「也是,如今西邊無戰事,這些屠何人擾我邊境已久,能剷除倒也不錯。」
正在此時,山下探子來報:「袁將軍,周太尉帶軍前來,已到山下。」
袁戲說:「周信?他不是去往宿鄴了嗎?為何突然返回?帶了多少人馬?」
探子報導:「約摸三萬人,周太尉說陛下擔心將軍們不熟伊廬山地形,特來相助。」
袁戲說:「也好,這伊廬山屁也沒有一個。早點將屠何人趕出去,大家早點回去,說不定還能趕上元宵節。兄弟們,援軍已到,隨我追殺屠何人!」
諸兵士高聲應:「是!」
四萬餘兵士沒了顧忌,深入山林。周信不緊不慢地跟在其後,身邊副將說:「太尉?」
周信咬牙,問:「陷井都布好了嗎?」
副將答:「回太尉,已經好了。」
周信舉起右手,復又慢慢放下。許久之後,他咬緊牙,說:「放箭。」
剎那間,箭矢如雨!
袁戲後方立刻大亂,袁戲察覺了,大聲吼:「什麼事?不要亂!」
許久之後,有兵士來報:「袁將軍!周太尉突然下令向我們放箭!兄弟們猝不及防,死傷慘重!」
袁戲頓時愣住,很久才問:「什麼?」
周信的兵馬對伊廬山瞭若指掌,再加之早有準備,不過半天時間,就將袁戲、諸葛錦等人殺得大敗。屠何人發現不對,趁機反撲,袁戲四萬餘人,被盡殲於玉喉關。
袁戲雙目充血,瞪著從山林間慢慢走出來的周信,問:「為什麼?」
周信低下頭,說:「我不知道,是陛下的意思。」
袁戲說:「宿鄴城下,他退兵是假的?」
周信說:「他是容不下對他拔刀之人的。」
袁戲說:「那也僅僅是我與諸葛錦他們下的令,可這次我們上山,有四萬兄弟!他們同樣也忠於大燕,忠於慕容氏!慕容炎非要連他們也一併斬殺嗎?」
周信別過臉去,說:「我不知道,不要問我。」
袁戲點點頭,他身邊橫七豎八,到處都是屍體。他自己也因為陷井,中了一支竹箭。但他仍提著他的長戟,說:「我明白了。我明白當日,為什麼溫帥一定要出宿鄴城,死在靖軍箭下。」
周信抬起頭,袁戲捂住傷口,說:「因為死在自己人手裡,真的是一件讓人肝腸寸斷的事。」
周信說:「我……我只能奉命行事。」
袁戲點頭:「我知道。太尉想手刃袁某嗎?」
周信不說話了,袁戲說:「既然太尉沒有此意,就讓袁某也效仿溫帥,染血於外吧。」
周信抬起頭,說:「袁將軍。」
袁戲提著他的長戟,一步一步,走入密林之中。屠何人的戰馬嘶鳴,須臾間,喊殺聲起。周信沒有上前,隔著荒山密林,聽殺聲震天,在很久很久之後,山河皆寂。
正是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第 123 章 十年
夜裡,左蒼狼正睡著,突聞耳畔有人喊:「將軍?將軍?」
左蒼狼睜開眼睛,仍是熟悉的南清宮。她愣了一會兒才聽出聲音是誰:「袁戲,是你嗎?」一邊說一邊撩開錦帷,外面果然跪著袁戲。左蒼狼說:「你怎麼會在這裡?」
袁戲埋著頭,說:「路經此地,特來向將軍告別。」
左蒼狼說:「你不是早就到了玉喉關嗎?怎麼會途經晉陽?」
袁戲不說話,左蒼狼湊過去,突然問:「袁戲,我怎麼看不清楚你的臉啊?」
袁戲仍然埋著頭,說:「面目粗陋,惟恐驚嚇將軍。」
左蒼狼笑,說:「你那張臉,我還沒見過嗎?」
袁戲說:「時間緊迫,將軍,我走了。」
左蒼狼說:「三更半夜的,你去哪啊?」
袁戲不說話,卻只是站起身來,轉身出了南清宮。左蒼狼披衣跟出去,問:「還下著雪呢,你去哪啊?」
他沒有回頭,身影很快消失在風雪之中。寒風一吹,左蒼狼睜開眼睛,卻是南柯一夢。窗戶沒有關嚴,風透進來,吹得人心慌。她心跳有點快,突然再睡不著。披衣起來,想想還是不放心,寫了一張字條,讓海東青傳至達奚琴府上。
達奚琴似乎也沒睡,過了約摸半個時辰,海東青飛回,帶回他的話:「此戰糧糙軍備皆由我親自負責,一定盡心盡力,將軍放心。」
左蒼狼將紙條焚化,坐在案幾邊,直到天明。
二月初三,玉喉關傳回消息,袁戲等人在伊廬山被屠何大敗,袁戲戰死,所率四萬餘兵士,全部被屠何人圍殲。周信倉促之間,帶兵援助,然而也只帶回袁戲和諸葛錦的屍體。
戰事發生之後,鄭褚引咎遞上辭呈,請求告老返鄉。慕容炎恩准,並在晉陽城為袁戲和諸葛錦、溫砌三人大修祠堂,下旨永世長祭。
二月二十日,袁戲、諸葛錦的靈柩運回晉陽城,慕容炎派周信和左蒼狼至東門迎候。二人一直迎至豫讓橋,周信一直低著頭,許久說:「都是我的錯,我明知道袁將軍他們不熟悉玉喉關地形,若是當時,我……」
他抬起頭,發現左蒼狼並沒有看他,不由停住話頭。左蒼狼往前幾步,行至洗劍池邊,但見池水如煙。
周信說:「阿左?」
左蒼狼低著頭,看見水裡隱隱約約,映出自己的身影。她說:「我離開晉陽之後,在伊廬山呆過一年有餘。」周信怔住,她沒有回頭,自顧自道:「一年時間裡,沒有少跟屠何人打交道。他們的戰力,我很清楚。」
周信變色道:「什麼意思?」
左蒼狼這才抬起頭,目中血絲清晰可見,但是她的神情卻是溫和而平靜的,她說:「字面上的意思。」
周信說:「你是懷疑,袁將軍他們的死另有原因?」
左蒼狼說:「太尉既然前往救援,當然比我清楚。袁將軍他們的死,是另有原因嗎?」
周信說:「他們……是死在屠何人之手。」
左蒼狼說:「那便是了。我即使不相信別人,太尉之言,總不會有假。」
周信垂下頭,許久,說:「阿左,這次的事,就到此為止吧。兄弟們戰後撫恤的事,我會跟到每一個人的。」求求你,不要再有其他的牽扯了。我真的再不想經歷那樣的心如刀割。
左蒼狼又低下頭,盯著那池水,微風過,水紋漾開,揉皺了眼眉。她說:「有勞太尉了。」
一直等到正午時分,陣亡將士的靈柩終於到達。周圍親人的哭聲陡然尖利,周信說:「將軍?過去看看吧?」
左蒼狼說:「我現在身無軍職,又不明此戰情況。還是太尉去吧。」
周信有些不放心,不肯走,說:「你……」左蒼狼回頭,看他欲言又止,說:「據說,這洗劍池,曾是大燕的開國君主慕容祁和大將軍溫離共同洗劍的地方。可你說,當初的慕容祁和溫離,是為了個人野心,還是真的為了大燕生靈?這權利和人心,到頭來竟是讓人心灰意冷,熱血涼盡。」
周信變色:「阿左!慎言!」
左蒼狼一笑,隨手摘下背後神弓九龍舌,揚手一拋,只聞一聲輕響,神弓入水,轉瞬無蹤。周信說:「阿左,九龍舌畢竟是陛下御賜之物,豈可任意丟棄?」
左蒼狼起身,看著那一圈一圈漣漪終究歸於無痕,說:「神兵有靈,自當逐清流而去。何必隨我蒙塵,枉墮威名。」
她轉身,向袁戲等人的棺木行去。
左蒼狼與周信一起,將袁戲等人的棺木迎入城中。周信自然要安撫陣亡將士的家眷親屬。左蒼狼沒有多作停留,她從袁府出來,薇薇等在外面,說:「將軍,我們回宮嗎?」
左蒼狼俯身,捂著胸口,說:「薇薇,我胸口好疼。」
薇薇急了:「這是怎麼了?我帶您去找大夫!」
左蒼狼說:「去德益堂,看看姜杏還在不在。」 薇薇是個顧頭不顧尾的,當下答應一聲,趕緊去了。等走出了街道,她突然反應過來----把將軍一個人留在大街上,這可怎麼辦?趕緊回身去找,卻已不見左蒼狼蹤影。
晉陽城的街巷,幾年來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左蒼狼抬手敲門,不多時,門打開,一個女孩的臉露出來。看見一張陌生面孔,她問:「你找誰?」
左蒼狼徐徐打量她,說:「魏冰兒姑娘。」
那女孩一聽這名字,頓時變了臉色,警覺道:「你是誰?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左蒼狼慢慢走進去,真是天真單純的姑娘,只要看她的警惕,就知道自己完全猜中了。她確實就是魏同耀的女兒。她說:「你來晉陽城這麼多年了,就一直住在這裡嗎?夏常有沒有別的安排?」
魏冰兒關上門,說:「你到底是誰?」
左蒼狼沒有回答,只是問:「你真的想要為父報仇?」
魏冰兒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想幫我?」
左蒼狼說:「你先回答我,你真的想為父報仇?」
魏冰兒說:「這就是我活下來的目的。」
左蒼狼說:「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也不介意?」
魏冰兒說:「哪怕豁出命去。」
左蒼狼說:「過兩天,宮裡會選一批宮人入宮。你的年紀,倒是正好。」
「你是想讓我入宮?」魏冰兒一臉狐疑地看著她,問:「你到底是誰?」
左蒼狼不說話,只是舉步出了舊宅。
夜裡,慕容炎召見周信,問:「事情處理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