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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20:19 作者: 一度君華
    左蒼狼只覺得冷,那種滲入骨子裡、無藥可救地冷。

    然而她沒有夢見過冷非顏,此生再也沒有夢見。也許她這樣的人,身死魂空,是不願入故人之夢了吧。

    慕容炎回宮之後,直到天色大亮,端木傷終於來報:「陛下。」

    那時候慕容炎正在棲鳳宮,抱著宜德公主。宜德公主不愛哭,看著他的時候黑幽幽的眼珠轉啊轉的,透出幾分機靈勁兒。慕容炎雖然對慕容澤寄予厚望,對這小公主卻是很寵愛。

    這時候看見端木傷,他把小公主遞給姜碧蘭,問:「何事?」

    端木傷低著頭,說:「回陛下,我等在南門本已圍住冷非顏。但是……」

    慕容炎說:「但是?」

    端木傷說:「但是前太尉左蒼狼攜聖旨前業,稱陛下令我等放冷非顏出城……所以……」

    左蒼狼這三個字,像一根刺,旁邊的姜碧蘭抱著宜德公主的手不由一緊。慕容炎說:「所以你們放走了她。」

    端木傷跪在地上,雙手呈上聖旨,說:「我等不敢違逆陛下旨意。」

    王允昭趕緊上前接過來,只看了一眼,就認出是矯詔。慕容炎沒看----他自己有沒有下過這道聖旨,自己不知道嗎?

    他說:「慕容若同他們一起?」

    端木傷趕緊說:「只見冷非顏、藏歌和左蒼狼,並不見慕容若。」

    慕容炎嗯了一聲,說:「如此看來,他還在城中。你等繼續追捕,這次如果再失利,恐怕就沒有理由了。」

    端木傷額上全是冷汗,本以為此事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想不到慕容炎這般輕易地放過了他。他磕頭:「糙民定當全城搜捕,活捉慕容若!」

    慕容炎說:「擒獲就好,活不活捉,就無所謂了。」

    端木傷得令,回了一聲遵命,起身緩緩後退,出了棲鳳宮。他剛一走,姜碧蘭就上前,笑著說:「陛下,先用點粥吧?臣妾昨天夜裡就命人熬了鹿茸……」

    話沒說完,慕容炎說:「不了,孤還有事,晚上再來看王后。」

    姜碧蘭還要再說什麼,他卻伸手,輕輕颳了下宜德公主的臉,轉身出了棲鳳宮。

    王允昭跟在他身後,其實對他的心意,多少是有幾分了解。但是他不開口,旁人還是不敢多說。他小聲問:「陛下,左將軍假傳聖旨,可真是過份了,陛下是否要……」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晉陽城外,益水河畔,藏歌為冷非顏豎碑,左蒼狼一直站在旁邊。兩個人一直沉默,半晌,外面有人跑過來,大聲喊:「將軍!」

    藏歌驚身站起,左蒼狼說:「是許琅。」

    藏歌也不認識許琅,但聽她這麼說,應該沒有什麼危險。果然那個人策馬跑近,看見左蒼狼,立刻翻身下馬:「將軍!」果然是許琅。左蒼狼問:「你怎麼來了?」

    許琅說:「昨夜山火乍起,達奚琴先生突然派人通知我,說將軍定會入城,命我等在南門接應。我等見將軍順利出城,便派出兵士假扮百姓,拖住了禁軍和姜散宜的府兵。」

    左蒼狼點頭,說:「有勞了。」

    許琅說:「將軍這是什麼話?」轉頭又看了一眼河邊的孤墳,略微沉默,還是說:「將軍,此地不宜久留,將軍還是馬上離開大燕吧。」

    左蒼狼站起身來,問:「如今軍中如何?」

    許琅微滯,說:「不敢相瞞將軍,自將軍走後,周太尉對兄弟們還可以。我跟王楠這幾個人,算是跟陛下起兵的,朝中也還不至於苛待。但是袁將軍等人……」他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姜散宜總是遊說陛下,說是恐溫氏舊部心存反意,一直以來,軍餉糧糙處處剋扣。就在年初,還有人彈劾袁將軍之妻乃罪臣之女。又說袁將軍資助岳家,陛下雖然沒有治其之罪,但是……」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許琅說:「將軍如今不在朝堂,這些事……本也不該說給將軍聽。如今姜散宜一定不會就此罷休,將軍還是從西北出平度關,從俞州郡出大燕而去吧。」

    左蒼狼站起身來,說:「我當初就不應該離開。」

    是有多天真,才會放棄一切,只因為那一點水月鏡花的愛情,就能心灰意冷?敵人磨刀霍霍,而她放下兵器,手無寸鐵,以為可以立地成佛。而如今,故人的血一一染紅她的衣襟,她才痛砌心肺,才無可奈何!  許琅說:「將軍。」

    左蒼狼轉過頭,看了一眼藏歌,說:「兄弟們跟姜散宜的人,起了衝突嗎?」

    許琅說:「慕容若……畢竟是逆黨,我們的兄弟不能落在姜散宜手上,否則恐怕會惹陛下懷疑……所以,並不敢跟姜散宜的人和禁軍衝突。」

    他面露愧疚之色,說:「達奚先生有吩咐,說是一旦被認出,就稱是知道亂黨入了晉陽城,協助他們捉拿慕容若……和冷樓主而來。王楠駐地較遠,達奚琴先生命他以看見山火,擔心王駕遇險,入城護駕而來的藉口入城。如今事出突然,咱們離晉陽近的,也就是末將和王楠了。」

    左蒼狼把手搭上他的肩,都知道是抄家滅族之禍,可他們,仍然聞訊而來。她說:「飛書報給陛下,就說已經殺死非顏,並且將我圍困在盤龍谷。」

    許琅急道:「將軍!如今的陛下……」他沒有再說下去,轉而道:「您會有危險!」

    左蒼狼說:「就算這個藉口完美無缺,可是陛下又豈會相信你們的話?就算他當時不說,也定會埋下疑心。你們不比袁將軍、諸葛將軍等人,不算是溫氏舊部。他要處置你們,非常容易。日後隨便尋個什麼藉口,誰來替你們鳴冤?」

    許琅說:「可是我們既然是為將軍而來,又豈能把將軍送入虎口?」

    左蒼狼說:「不是你們把我送入虎口,是我自己要回去,我要看看,這隻老虎的心是不是只有石頭。」

    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沉靜如益水溪流。許琅說:「將軍……」

    左蒼狼按住他肩膀的手略一用力,說:「去吧。幫我這次。藏歌,你想辦法送他離開。」

    許琅點頭,藏歌說:「我自己可以走。」他看不懂這兩個人,無法理解她們的每一個決定。

    左蒼狼緩步走上盤龍谷,在溪澗前停下腳步。許琅只得命人將附近山頭重重包圍,左蒼狼衣衫濕了又干,她走到溪邊,在繁花新綠中緩緩解開長發,沾著山泉梳理。臨水映花,竟然有幾分柔美清麗。

    許琅很快通知了王楠,王楠吃了一驚,也帶兵過來,盤龍谷溪澗周圍滿是甲士。

    彼時,慕容炎在御書房,姜散宜跪在他面前,說:「陛下!微臣本來已經追得逆黨行蹤,但是王楠率兵阻攔,微臣好不容易突圍,又被許琅糾纏。以至逆黨在南門走脫。微臣有罪!」

    慕容炎輕輕撥弄著手中的提珠,說:「許琅、王楠何在?」

    王允昭正要說話,外面突然有兵士來報:「陛下!許琅和王楠將軍命小的前來傳信,二位將軍聞聽逆党進城,連夜前來護駕。」慕容炎冷笑了一聲:「護駕?」

    這兩個人跟左蒼狼的關係,他會不明白?護駕?

    正要說話,外面的兵士卻又報:「如今二位將軍斬殺了逆黨冷非顏,又在盤龍谷圍住協助逆黨逃脫的左蒼狼。但因其昔日曾沐皇恩,特命小的前來稟告陛下。」

    慕容炎這才怔住----他們圍住了左蒼狼?

    姜散宜也是吃了一驚----許琅和王楠,真的會交出左蒼狼?!

    難道這兩個人真是為了追名逐利,昔日舊情也不顧了?但是想想這也很正常,自古名利場,何來情義?只是這樣一來,還真是不好辦!許琅和王楠顯然是要拿此功勞邀寵,自己的府兵,可不是他們手上兵士的對手。

    封平重傷,禁軍不可能聽他調令。真是麻煩。

    他思來想去,還沒有對策,就聽慕容炎說:「盤龍谷?最近宮裡也悶得很,王允昭,帶上兩千禁軍,陪孤前往盤龍谷。」

    姜散宜心中一驚----如果慕容炎親自前去,左蒼狼未必身死!他說:「陛下!王、許二位將軍與左將軍素來親厚,此時傳信,萬一是設下埋伏,有意引陛下入局,只怕危險。到時候若是王駕有失,微臣等如何擔待得起啊!」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說:「丞相真是考慮周到。」

    姜散宜還是不太能揣測他言下之意,說:「微臣只是處處為陛下安全考慮,逆黨等功勞,終不及陛下重要。」

    慕容炎起身,緩緩走出書房,說:「姜愛卿一顆忠心,孤知道。」

    然而外面的禁軍終於還是準備妥當,慕容炎一馬當先,儀仗浩浩蕩蕩,一路前往盤龍谷。

    姜散宜沒辦法,只好隨行而去。

    外面正是三月新春,桃花盛開,落英紛紛。陽光如碎金,撒滿城郊。慕容炎策馬上了盤龍谷,上路崎嶇,馬漸不能行。他翻身下馬,許琅和王楠已經遠遠出迎。

    慕容炎看了他二人一眼,說:「起來吧。你們也辛苦了。」

    許琅和王楠同道不敢,垂首站到一邊,許琅說:「陛下,協助賊黨逃走的左蒼狼就在前面。」

    慕容炎點頭,前行幾步,撥開深糙亂樹。

    只見山間一線清泉如銀如鏈,溪邊薄綠浮紅之間,那個人臨花照影,梳理著長發。他突然想起這個地方----前年十一月,她從西靖回來,豈不就是在這裡?

    那時候伊人同樣粉黛未施,長發飄飄。哪怕是骨立形銷,卻有相思刻骨。

    有一瞬間,那個踏著野糙枯枝向他跑來的女孩,再度撲進了他懷中。心中有一種什麼情緒被挑起,有一點點痛。他緩緩走近,身後姜散宜幾步趕上前,說:「陛下,小心逆賊負隅頑抗啊!」

    慕容炎低聲說:「滾。」

    姜散宜只得退後,慕容炎走到溪邊,沉聲說:「你也曾在朝為官,難道不知道,假傳聖旨是死罪?」

    左蒼狼回過頭,她發梢的水珠如同珍珠,散落在金色的陽光里。四目相對,她眼裡慢慢蓄滿了淚,說:「剛才,我突然想起,如果我與陛下的孩子還在,現在應該已經蹣跚學步了。」

    慕容炎怔住,左蒼狼說:「這一年,我隱退深山,總以為只要離君萬里,便可不思不念。但想不到,走投無路之時,竟然還是逃向這裡。大燕疆土何其遼闊,然而只有在這裡,能找到一絲陛下的承諾。」

    慕容炎強行按捺那種心痛,就像按住一道傷口,他說:「你以為這麼說,便可抵消你假冒聖旨、救援逆黨之罪嗎?」

    左蒼狼站起身,突然幾步疾奔,猛地撞入他懷裡。慕容炎幾乎是下意識抱住了她,那種懷抱驟滿的感覺,與那年晚秋重疊。左蒼狼眼淚如珠,沾濕了他的衣襟,她輕聲說:「陛下曾為王后修築明月台,我出身卑微,傾盡一生,沒有這等榮幸。但是卻也厭倦了愛恨流離,如今能死在陛下面前,總算不是撼事。願化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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