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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20:19 作者: 一度君華
她飛快地為他塗滿黑泥,慕容若問:「你為什麼要救我?」
冷非顏看了他一眼,說:「想到那個人遍尋不得,我就高興。」
說這話時,她眉眼之間神采飛揚,仿佛只是一場遊戲,仿佛沒有受傷。慕容若嘆氣:「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輔佐他?」
冷非顏突然正色道:「就算再重來一次,我一樣會願意輔佐他。」慕容若說:「我不懂。」
冷非顏將最後一塊濕泥拍在他嘴上,說:「燕王、你、他,再沒有別的選擇。起碼在他手裡,大燕不再向人稱臣,燕女不再牛羊一樣成為向西靖繳納的貢品。」
身邊藏歌怔住,原以為不過是個糙莽之人,卻突然這樣說。他問:「沒有被欺騙的惱怒嗎?」
冷非顏回過身,拍了拍他的臉,說:「我只是信他的膽魄與野心,何來欺騙?」然後又笑,說:「真正被欺騙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笨蛋。」
慕容若說不出話來,冷非顏對藏歌說:「我們走吧。」
藏歌鄭重地點頭,冷非顏抬手,輕觸他的臉,說:「不用這麼嚴肅,我既然帶你出去,必然將你平安送出晉陽城。」
藏歌說:「我是藏劍山莊的後人,並不是一無是處的公子哥。」
冷非顏看了一眼瀑布後方的慕容若,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這不是把公子哥藏起來了嗎?」
兩個人沿著溪流而下,利用山勢擊殺搜山的禁軍,畢竟都是高手,很快殺出一條血路。封平過來,在慕容炎耳邊輕聲說:「陛下……」
話沒說完,慕容炎說:「大師不是外人,不用避他。」
封平於是大聲說:「山腰發現逆黨,禁軍正在追擊!」
慕容炎又落了一顆棋子,說:「是誰?」
封平說:「觀死者傷口,是冷非顏和藏歌無疑。」
慕容炎看了一眼雪盞,雪盞仍然落子穩健,說:「這些逆黨,膽子真是越來越大,竟然躲在法常寺的山林里。陛下請恕老納疏忽之罪。到底山林密集,地勢又險峻……僧眾不能面面俱到,是老納失職。」
慕容炎繼續落子,說:「孤很想相信大師的話,但是也想大師聽聽另一個人說的話。」
他一揮手,法常寺的監寺雪信進來,雪盞瞳孔微縮,就聽雪信將他如何帶慕容若入寺,如何替慕容若改變容顏,如何收留藏歌和冷非顏的事,樁樁件件,俱都說了出來。
慕容炎說:「他的話,可有不盡不實之處?」
雪盞緩緩放下手中棋子,站起身來,卻立而不跪。慕容炎說:「大師這便是承認了嗎?」
雪盞看了一眼雪信,說:「雪信師弟,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雪信低下頭,說:「陛下面前,無論何事,我只得實話實說!」
雪盞嘆息一聲,不再說話了。慕容炎說:「大師,孤不明白,你、薜成景、溫砌,你們一個一個,在孤勢微之時,尚可眷顧維護。孤得勢之後,有心招攬溫砌,也曾重用薜成景,對大師你,也一向尊崇厚待。可是為什麼,你們一個二個,從來沒有一人忠心於孤?」
雪盞抬起頭,緩緩說:「陛下要聽真話嗎?」
慕容炎說:「事到如今,大師還要口出違心之言嗎?」
雪盞說:「陛下幼年,縱然容妃娘娘嚴苛,可陛下敏而好學,且文武皆長,忠義之士如何不愛?陛下得勢之後,對父親兄長、遺老重臣,一個一個趕盡殺絕。陛下想要絕對的安穩,可是陛下,這江山萬載,豈有絕對的安穩?極度的權力,與暴君有何區別?陛下已被權勢蒙住了雙眼,您所求的,並非忠義良臣,而是鋒利的刀。刀鋒所向,不辨對錯!於是良臣遠避,小人當道。」
慕容炎怒道:「縱觀史上,權力交替,哪一代君主改朝換代之時,不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不殺盡不平,何來太平?趕盡殺絕?孤對你趕盡殺絕了嗎?!」
雪盞說:「陛下,為君者,當有慈悲心。得饒人處且饒人啊!您心無忠義,何來忠義之士?」 慕容炎慢慢平靜下來,說:「如此看來,大師包庇逆黨,竟然是忠義之舉了?」
雪盞緩緩說:「曾蒙舊主恩情,又怎能行落井下石之事?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只是陛下,法常寺中,其他僧人只知念佛,毫不知情。老納懇求陛下,不要牽連寺中其他人!」
慕容炎擲了棋子,說:「懇求?!你居然還有臉懇求孤!」
他轉身欲走,雪盞擋在他面前,慕容炎冷笑:「怎麼,大師是要清理門戶嗎?來人,把他綁了,推到庭中!」
雪盞大師緩緩盤腿而坐,禪杖斜放,雙手掌心向上於腿間交疊而放,說:「容妃娘娘去逝之後,老納在彰華殿誦經四十九天。可惜仍未化解陛下心中戾氣。」慕容炎腳步微頓,驀然回頭,只見一縷鮮血從他嘴角蜿蜒而下。
封平急忙上前,一摸他的脈象,說:「陛下,他已自斷經脈!」
慕容炎緩緩向前走,不知道為什麼,又想起當初彰文殿。
冰冷的偏殿裡,停放著母妃的靈柩。橫死的罪妃,一切從簡。只有當時已是高僧的雪盞,為她誦經做法,足足四十九天。
幼年的孩子無助地倚在他的膝邊,他的聲音寧靜而祥和。到後來他再讀那些經文,腦海里呈現的都是他的聲音。
他走出法常寺,說:「將寺中僧人一律處死,法常寺連寺帶山,全部燒毀,一根糙木也不許留!」
山火起,燃盡往事成煙。他於是又成了那個冰冷而強大的慕容炎,沒有弱點。
☆、第 88 章 山火
冷非顏跟藏歌一路殺出法常寺,禁軍重重包圍,藏歌手上全是血,待轉過頭,看見冷非顏全身血染,整個人如同修羅在世,氣勢凜冽令人不可直視。
藏歌有些擔心:「你的傷……」
冷非顏將衝上來的禁軍一劍封喉,身後突然亮光乍起。兩個人轉過身,只見山火燃林,整個法常寺陷入一片火海!藏歌久久沒有反應過來,冷非顏也是一臉凝重。
片刻之後,她看向藏歌,突然微微一笑,輕輕拭去他腮邊的血珠,說:「端木傷不在這裡,定是護衛在慕容炎身邊,以防雪盞大師動手。但是雪盞大師,不一定會跟慕容炎動手。如今法常寺被焚,說明雪盞大師已然不在,他很快就會趕來了。」
藏歌問:「什麼意思?」
冷非顏說:「你換上禁軍的衣服,返回地道。法常寺屍體燒焦之後,慕容炎不會認出誰是誰。反而有可能逃得一條性命。」
藏歌急問:「那你呢?!」
冷非顏說:「藏歌,你要我保護你一輩子嗎?」
藏歌臉色瞬間通紅,可仍執拗道:「你不必激我,無論如何,我總不能扔下你獨自逃生!」
冷非顏說:「寺中沒有女人,如果到時候沒有女屍,慕容炎一定不會放棄追查。你聽我說,沒有時間了,一旦他找來,我們誰都走不了!」
藏歌眼中終於蓄了淚,說:「我們一起走!你到底要我虧欠你多少!你給我希望,又讓我絕望,我愛不能愛,恨不能恨!難道就連最後都只有這樣懦弱地逃跑嗎?!」
冷非顏說:「你還是不懂,藏歌,我身若死,情愛即止,哪裡還會管你的愛恨。」她五指滑下他的臉頰,鮮血淒艷:「走吧。」
藏歌搖頭:「哪怕我在你眼裡只是一個廢物,我也絕不會逃走!」
冷非顏說:「那你陪我死吧,直到現在,你不會還相信藏天齊是我的殺的吧?」藏歌怔住,冷非顏說:「坦白說,砍他的手我不後悔,那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結果。他的死,我也不覺得可惜。這麼多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值得他這一條性命去抵。不過你,你要是死在端木傷劍下,那藏劍山莊就真的是被他滅門了。從此以後,天上亡靈只有眼看他逍遙法外,端木家族風生水起。冤讎沉海,再無人提及。」
藏歌緩緩握緊手,冷非顏說:「世人一提報仇,都是快意恩仇。可是一腔意氣報不了仇,忍辱負重、臥薪嘗膽,才是最痛苦的事。你幼稚了二十幾年,藏歌,這一場山火,可以將你驚醒嗎?」
藏歌慢慢咬緊牙關,雙唇被咬破,冷非顏說:「活下去,吾魂若去,必化清風。無論我屍身在哪裡,都是血肉塵泥,不勞相祭。」
藏歌想要吸氣,心裡肺里被一種酸楚漲滿,不能呼吸。冷非顏說:「去吧,我送你。」
她擋住衝上來的禁軍,藏歌轉過身,奔向一片火海的山林。山中有瀑布,只要沿著溪水向上,就能找到地道入口。他奔跑在溪澗之中,火焰齊天,熱浪化風,撩起他的黑髮和雪白的僧衣。
他奔至中途,忽又回頭,冷非顏的身影混雜在禁軍這中,十步殺一人,她踏鮮血行。
為什麼當年晉陽城的街頭,我不曾遇見你?如果早知道相遇竟然是一場悲劇,藏歌願用千生萬世,換你不在這劇情。眼淚滴入溪澗,滾燙沸騰在無邊山火里。
法常寺山火照亮了整個夜空,左蒼狼還未進城,就看見這片驚天的山火!她壓制住心跳,如果這時候從法常寺逃出來的話,一定會走南門。她策馬疾行,就算身在晉陽城外,都能感覺到那種煙火氣。
周圍格外地安靜,突然耳邊響起一絲風聲,左蒼狼側身一躲,一支箭矢貼著她的耳朵飛過去。她轉過頭,看見端木柔帶著十幾個黑衣人策馬而來,將她團團圍住。
左蒼狼說:「你們把冷非顏怎麼樣了?」
端木柔輕輕擦拭了一下箭尖,說:「死到臨頭,你還關心別人。」
左蒼狼說:「你們殺了她?!」
端木柔說:「黃泉路上,你們也可以結伴而行!」說罷,一揮手,兩邊的黑衣人都圍了上來。
正要動手,突然兩邊湧出來許多百姓。端木柔怔住,這些百姓高舉著火把,將左蒼狼團團圍住,有人跪下磕頭,有人拉著她的衣襟,說:「左將軍!您可算回來了!」
端木柔慢慢變了臉色,左蒼狼掃視了一眼人群,這裡不下數千人,都是晉陽城附近的百姓。端木柔就算要殺人滅口,也不能一下子殺死這麼多人!
他盯著左蒼狼,說:「你叫他們來的?」
左蒼狼說:「我雖辭官,然而幸有幾分薄名。如果死於端木家族之手,恐怕端木家族擔不起這樣的千古罵名吧?」
端木柔右手按在劍柄上,握緊又鬆開。江湖跟朝堂是不一樣的,就算端木家是武林盟主,也絕不可能成為江湖一言堂。一旦他們暗殺左蒼狼的事情傳開,那些熱血俠義之輩,可是不會就這麼算了的。
且不說端木家族的盟主之位不保,如果被視為邪派魔道,如何面對列祖列宗?他聽命於姜散宜,可不是為了給家族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