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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20:19 作者: 一度君華
她努力地忘記認識他之後的年歲,好像她一直在山中,從未離開過。
假裝此生未動心,不曾相聚,不曾別離。
一切似乎都很好,只是她再也沒有辦法,看著這些熱情如火的男子,對他們毫無防備地微笑。她沒有辦法去想,當他們握住她的手,與她溫柔低語的感覺。
如果這樣的話,當年南山之上,那萱糙薔薇之間伸出手去的孩子,會哭泣吧?
那些千思萬想、相思刻骨的日夜,會不會忍不住淚流滿面?
其實不用誰的陪伴,這樣就很好。風過深山,花葉含香。只要聽著雨或樹梢的聲音,心便安寧。孤獨?有時候或許會有一點孤獨,但是那並不痛苦,終究可以忍住。
她把洗淨的肉掛在檐下,復又回身進到屋裡。風又吹過山林,萬籟俱靜。那個人,在無邊黛色之中,淡作煙塵。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又入了冬。十二月時,姜碧蘭已經懷孕八個月。眼看著是大腹便便,太醫們也一直貼身侍候,不敢大意。她如同這宮中唯一的主人,沒有人敢逆她心意。
只是那個人,已經許久沒有牽過她的手了。姜碧蘭由侍女彩綾攙扶著,在梅林之間緩緩走動。寒梅如雪,卻難掩她眉間眼底的憂色。封平從旁邊走過,一見她在此,趕緊就準備避開。姜碧蘭看見了他,正好有事要問,就對彩綾說:「手爐涼了,幫本宮再取一個過來。」
彩綾答應一聲,趕緊下去。姜碧蘭這才說:「封統領。」
封平緊走幾步,說:「為什么娘娘還是不開心?如今這宮中,還有誰令娘娘煩憂嗎?」
姜碧蘭說:「煩憂?我不過是個玩偶,本就應該泥雕石塑,為什麼要煩憂呢?」
封平抬起頭,她眼中薄愁如紗。這樣的女人,生來便敏感而細膩。哪怕對著將謝的春紅也會一腔愁緒,何況如今?封平說:「娘娘終究是娘娘,站得高了,身邊的人就會少。難免孤單。」
姜碧蘭說:「如今這宮裡,也只有跟封統領不會一味奉承。」
封平說:「娘娘如果嘗試享受權力,不再注視得不到的東西,想必會快樂很多。」
正說著話,彩綾已經從遠處過來。封平躬身道:「微臣告退。」姜碧蘭說:「等一等。」
封平微怔,明知道如果這樣的事被宮人傳出去半點口風,他會是什麼下場,他卻還是站在原地。姜碧蘭說:「本宮的孩子要出世了,那個賤人的事,你讓父親抓緊些。」
封平應了一聲是,這才告退離開。
封平近幾日一直嚴密監視法常寺,但是並沒有發現慕容若的蹤跡----慕容若改變了容貌的事,可沒有幾個人知曉。便是當晚端木柔追趕,也只知道藏歌護著的就是慕容若,並沒有看清其相貌。
如今他剃度之後,混在眾僧之間,哪裡尋得到?
法常寺山下,松林之間,藏歌心亂如麻。他知道冷非顏說的是對的,此時即使找上端木傷,他未必能報家仇。但是真的要退縮嗎?這一退,誰又知道後事如何?
正猶豫間,突然有人靠近。藏歌忙飛身上樹,一個聲音已經道:「藏歌,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是端木傷!藏歌咬牙,他現在受著傷,無論如何,也不是端木傷的對手。仇人近在眼前,他目眥欲裂。
端木傷說:「藏歌,你聽著,我知道你一直對端木家族有所誤解。本來我是不屑向你解釋的,但是大哥覺得,藏劍山莊與端木家族同為武林同道,還是應該向你解釋一二。」
他用內力傳音,聲音很大,響徹山林。藏歌沒有說話,端木傷繼續說:「我有證據,證明是誰殺了你爹娘。」
藏歌怔住,端木傷說:「是冷非顏。你仔細想一想,藏莊主武功蓋世,誰能殺他?還有,藏莊主死時,身上的傷口你看見過吧?我是取了他的首級前來向陛下邀功,但是人是冷非顏所殺。你若不信,且比對冷非顏的兵刃,和藏莊主斷腕處的傷口,當可知我所言不虛。」
他是只知道藏歌還在山林中,但具體在哪裡不好說,如今只好這樣千里傳音,希望他能聽見。是以待走出一段路,又重複了一次。
藏歌有一瞬失去了知覺,腦海中什麼也沒想,忘記了仇恨與憤怒的感覺。
後來他慢慢地開始思考,冷非顏從一開始就效忠慕容炎,如果兄長藏鋒對上她,有幾分勝算?後來她一直呆在藏劍山莊,當日法常寺的山門前,她逼退端木柔的招式,毫無疑問改用自藏劍山莊的劍招。
可是她還能在他面前款款微笑,還能與他疊頸交歡。她看他的眼神,還能夠溢滿溫柔。
次日,冷非顏前來山林,不僅給他帶了換洗的衣服,還有水、傷藥和幾樣小菜。藏歌在她面前坐定,冷非顏說:「傷口可好些了?」
那指尖伸過來,藏歌不期然地微微側身,竟然避開了她的手。冷非顏問:「怎麼了?」
藏歌沒說話,她於是又伸手解開他的外袍,傷口很深,她揭開藥紗,用酒為他清洗傷口。她每一個動作都那麼妥貼,眸子裡有一種別樣的神采,似乎匯聚了星辰日月。
藏歌深呼吸,空氣入了喉,痛砌心肺。
冷非顏重新替他上藥,說:「再養兩天,最近城裡查得嚴,等風聲弱了,我便送你出去。你想去哪兒?」藏歌沒有說話,她說:「如果我選的話,我就去大宛。據說那裡產汗血寶馬,可惜阿左不在,不然她一定喜歡。」
她終於為他上完了藥,似乎這時候才察覺到他的沉默,問:「怎麼了?」
藏歌說:「送我去玉喉關吧。」
冷非顏似乎鬆了一口氣,說:「想通了就好,幹嘛非要跟他死磕。」說完,她把小菜擺好,說:「我親自做的,你試試。自從玉喉關回來,好久不做菜了,看看手生了沒有。」
藏歌拿筷子挾了一塊,見她與他相對而坐,只見伊人白衣黑髮,依然笑靨如花。如果揭開這張美人臉,下面是什麼?他嚼了兩下,竟也分不清吃的什麼,嘴裡只有苦澀。
等吃完飯,冷非顏說:「我知道這附近有個瀑布,走,帶你洗洗。身上都酸了。」
藏歌木偶一樣跟著她走,前行不久,前面果然有個瀑布。水自山巔泄,長有十餘丈,壯觀無比。冷非顏沒讓他自己走近,說:「天寒,你還病著就別過去了,在這裡等我。」
她脫了一件裡衣,沾了水回來,給他擦洗身上。那雙手伸過來解他的衣扣,藏歌攏住衣袍。冷非顏嘖了一聲:「害什麼羞,你身上我哪裡沒看過啊?」
藏歌於是鬆開手,任她替他擦拭全身。她的動手仍然溫柔,小心地不碰到他的傷口。半晌去解他的衣帶,藏歌怔住,她緩緩壓上來,以肘支地,親吻他的唇。
那樣近的距離,他整個人都被攝入了她的眼眸。他閉上眼睛回應她的吻,他的身體,竟然還對她有感覺。
她的舌尖探進來,他伸手探進她的衣襟,緩緩輕觸她的肌膚。指尖之下是各式各樣的傷痕。但是有一種劍傷,特別明顯。那劍寬於平常寶劍,劍鋒帶了略微彎曲的孤度。他很熟悉留下這樣傷口的兵器,因為那是……藏天齊的劍。
他近乎粗魯地撕開她的衣裳,看見她的兵器。冷非顏的慣用兵器是一把短刃,刃薄如紙,半透明卻呈妖冶的緋紅色。那血腥一般的顏色刺激了他,有一瞬間,他只想撕裂她,只想看清這個女人畫皮之下,到底是什麼妖魔?
悲哀與憤怒重疊,他啃咬著那熟悉而豐盈的唇,到最後,仍溺於她的溫柔。
半個月之後,冷非顏秘密將藏歌送出晉陽城。藏歌一路趕回玉喉關,重新來到藏天齊等人的墓前。舊宅荒墳無人祭祀,墳頭早已枯糙離離。他手繪了冷非顏的兵刃,依著記憶,仿製了那短刃,最後挖開了藏天齊的墓。
泥中已只余枯骨,他牙關緊咬,慢慢地比對傷口。那骨茬的斷面,與兵器重疊。他跌坐在泥坑裡,這一次的枯骨,其實遠沒有入土那一天可怕。他卻想抱著他們痛哭一場。
其實明知道這個結果,卻還是必須千山萬水,一場跋涉。
「如果不是我讓她住進藏劍山莊,偷學了藏劍山莊的武學,爹,你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呢?」他唇齒微動,小聲問。可是沒有回應,枯骨無言。
他緩緩把臉貼在那支離白骨之上,像是幼年之時,靠在父母肩頭。愧悔和驚痛噬咬著魂魄,可是沒有人安慰。清風撫眼眉,天地空餘悲。
這世上總是這樣,有人死亡,有人出生。
藏歌痛不欲生的時候,棲鳳宮裡,姜碧蘭突覺一陣腹痛。幸好宮中一直有太醫侍候,產婆也早已準備妥當。太醫診過脈之後,急令人扶姜碧蘭到床上,又差了宮人去報慕容炎。
姜碧蘭在床榻之上,美麗的瞳孔里蓄滿了淚水,產婆把銜木遞給她,她問:「陛下呢?陛下來了嗎?」
宮女畫月握著她的手,說:「娘娘,已經有人去通知陛下了,陛下馬上就來了。」
姜碧蘭閉上眼睛----他還是沒有來!連這樣一點溫柔,他都吝嗇。眼淚如珠,顆顆滾落。
及至一個半時辰之後,慕容炎才緩步踏入棲鳳宮。太醫趕緊過來行禮,慕容炎揮揮手,示意免禮,問:「怎麼樣了?」
太醫令程瀚跪地回稟道:「陛下,娘娘還未生產。」
慕容炎走進宮裡,在外間坐下等候。王允昭為他重新換了茶,他撥弄著手裡的念珠,神情淡漠。許久之後,終於一聲嬰兒哭聲尖利地響起,產婆喜滋滋地出來報喜:「陛下,恭喜陛下,娘娘生了,是對龍鳳胎!」
慕容炎這才說:「很好。下去領賞吧!」
待裡面收拾好,他這才走進去,在姜碧蘭榻前坐下。姜碧蘭臉上還有汗珠,這時候見他進來,即使身體虛弱,還是強撐起身子:「炎哥哥!」
叫了他一聲,眼裡已是落下淚來。慕容炎握住她的手,心裡略有幾分柔軟。這些天,自己是不是太冷落她了?
到底是自己的妻子啊。
他以錦帕拭去她額角的汗,說:「王后辛苦了。」握了她的手便沒有放。姜碧蘭眼淚沾濕了長長的睫毛,問:「陛下見過我們的孩子了嗎?」
兩個產婆這時候已經將孩子洗乾淨,但是剛生的孩子,身上難免有點腥氣。慕容炎伸出手,最後卻只是任由它們在奶娘懷裡,就這麼看了一眼。姜碧蘭保養得不錯,兩個孩子也養得好,胖嘟嘟的,其實很惹人憐。
慕容炎說:「王后產下皇長子和長公主,勞苦功高,公主名號,就由王后親自擬定吧。至於皇長子,就起名澤。」
澤這個字,大有澤被蒼生之意。
他的意思是……這就是太子了?
姜碧蘭怔住,想了想說:「公主號宜德,閨名皎兒,陛下以為如何?」
慕容炎說:「王后啟的名字,怎會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