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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20:19 作者: 一度君華
藏歌握住她的手,他的眼神猶如困獸。他說:「所有我愛的人,都長眠在這片土地里,不得安息。我怎麼能,離此而去?」
冷非顏扶他起來,重新兌上清水,說:「你累了,先不要想這麼多。」
等到他洗乾淨,冷非顏為他取來衣服。藏歌這才勉強又有了人形,然而眉眼之間,再不復往昔那個俊美無憂的少年。
冷非顏給他雙手上了藥,又做了一碗熱羹。藏歌的話,她並不放在心上,如今天下已然大定,老燕王被孤竹所擄,一時半會是再也別想回燕了。退一萬步,就算他回來,如今大燕朝堂的老臣也所剩無幾了。
他空有一個太上皇的尊號,有什麼用?
廢太子就更不用說了,他不過仰仗老燕王的餘威。如今身邊殘兵幾千,人財兩空,還有何餘力翻身?
藏歌不過一個江湖人,如今藏劍山莊土崩瓦解,端木家族崛起。他以前的故友,恐怕也早已經人走茶涼了。慕容炎身邊,雖不說高手如雲,卻也是防備森嚴。憑一個藏歌,又有何作為?
她反正也勸不住,索性便不勸了。
藏歌喝了一碗熱粥,冷非顏說:「你好好睡一覺,好不好?你看你的眼睛都紅了。」
藏歌握著她的手,說:「陪我。」
冷非顏點頭,把他扶到榻上,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冰冷的心裡,有一點柔情。即使是到了這一刻,他還是願意回來。回到她身邊來。這是不是就是家人?
哪怕一路滴血,神魂俱滅,最後的一點殘念也會行至你身邊?
她躺到藏歌身邊,將被子扯過來蓋好。藏歌側過身擁抱著她,他的臉貼在她背上,像一個尋求溫暖的小孩。冷非顏沒有動,他闔上雙眼,很快便發出輕微的酣聲。他太累了。
冷非顏雙手覆上他緊扣在自己腰間的手,他掌中被鐵鍬磨去了一層皮肉,傷痕觸目驚心。她緩緩摩挲那雙手,在那雙手之下,藏天齊留下的劍傷剛剛癒合。
第二天一早,藏歌便穿好衣服,準備出門。冷非顏起身,問:「你去哪?你要回晉陽嗎?」
藏歌說:「不,你先睡吧,我過一會兒就回來。」
冷非顏還是有些不放心,追到小院之外:「你到底要去幹什麼?」
藏歌緩緩說:「我去采玉,我們總需要生活。」
冷非顏這才鬆了一口氣,采玉雖然兇險,但是以藏歌的身手,不算什麼。她點頭,幫他理了理衣裳,說:「別去太久,我等你回來。」
藏歌點頭。
他果然是真的去采玉了,玉喉關盛產玉,許多地方都可以見到礦脈。但是最好的玉,在山川以東冰河之下。這些籽玉從山上滾落,經過河水千年萬年的沖刷,玉質細膩、溫潤無比。雖然只能肺潛撿選,但是一旦撿到成色上佳的,便是價值連城。
如今已進入冬季,冰川之下已經沒什麼人會潛水采玉了。水太寒冷,即使是天氣炎熱的時節,死在水中的人也是數不勝數,何況是現在?
藏歌卻就選在這個時節下水,越深的地方,撿到好玉的機率就會越大。這裡平時采玉的人可是很多的。
他接連半個月都在外面,整個人更瘦了,也更沉默。以往談笑風生的世家公子,如今一天到晚也說不上幾句話。冷非顏還是有些心疼,說:「你不要這樣,我們兩個人又能花多少錢?那河水又冷又深,這樣的季節都沒幾個人采玉了。你還天天下河!」
藏歌說:「以前……總覺得會娶你進門,能給你錦衣玉食,一生安穩。現在……才發現其實一直以來,真是虧待了你。」他握住她的手,說:「顏妍,我真的很想,吻君之眸,掩君半世流離。這一生,得以遇見你,是我之幸。」
冷非顏說:「我跟著你,是為了圖你藏劍山莊那點銀子嗎?你就安安分分地呆在家裡,比什麼都強。」然後暗暗想,自己也玩了他這麼久,給他點銀子也不虧才對。
藏歌說:「不,不是你要什麼,而是我想給你什麼。」他握住冷非顏的手,說:「你看你這雙手,我一直想將它們養得如大家閨秀一般細滑。可如今,不僅要你隨我奔走,還要你獨自操勞。」
冷非顏嘆了口氣,我這一雙手,恐怕這輩子是養不回來了。
第二天,藏歌又出了門。他將采來的玉全部換成銀子,畢竟是世家公子,對於這些東西的價值,他非常明白。
這樣一個多月過去,等到十二月的時候,竟也有個三四千兩。在當時的大燕,三四千兩已經是一筆不菲的數字。他將這筆銀子大部分換成銀票,把銀票和現銀一起交給冷非顏,說:「這些錢你先收著。」
冷非顏也不在意,接過來銀子和銀票,隨手放好,說:「你先別出去了,就不能安安份份地呆幾天?馬上就過年了。」
藏歌說:「除夕我不和你過了。」
冷非顏不滿:「你還要出去啊?」
藏歌說:「嗯。」
冷非顏抓住他袖角,說:「就差這幾天啊?你看看你,從到了玉喉關起,你回來過幾次?如今……如今人倒是回來了,又在家裡呆了幾天?你就不知道我會想你啊!」
藏歌沉默,許久,說:「我知道。」
冷非顏緩緩將臉埋進他懷裡,說:「藏歌,別出去了。留下來陪我吧。」
藏歌摸摸她的頭,從行囊里掏出好些玉石,說:「這些玉料,你先留著。價格我都有標好,如果……如果以後,有人來問,你又缺錢花的話,就按這些價格賣掉。平時要收好,你沒個記性,經常忘東忘西的。」
冷非顏不耐煩了,說:「行了行了,我又不喜歡這些。你說放在家裡,跟石頭有什麼區別?討厭。」
藏歌說:「我走了。」
冷非顏問:「那你這次又什麼時候回來啊?」
話音剛落,藏歌已經走了出去,他走出小院,復又回身掩好院門。冷非顏追出去,只看見他消瘦的背影。她只好大聲說:「你早點回來啊!元宵總得到家吧?」
藏歌沒有回頭。
身後的人就站在廊下舊園之中,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啊。他抿緊雙唇,腳步堅定向前,眼中卻慢慢蓄滿淚水。前面的路已是有去無回,離人怎歸?
於是他把他的顏妍留在身後簡陋而溫暖的庭院,留在了那些屈指可數,卻彌足珍貴的年月。
左蒼狼以為他元宵佳節的時候會回來,哼著歌準備了幾樣小菜。可是除夕過了,元宵也過了,直到三月春來,這個小院,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於是漸漸的,她也不回來了。
花糙無修剪,石階覆苔痕,堆在屋角的籽玉,一顆一顆,俱被灰塵附著。
☆、第 65 章 馴化
正月十五,正是元宵佳節。
宮宴之後,慕容炎帶著文武百官登臨明月台,匠作監準備了許多孔明燈。也算是君臣同樂。姜碧蘭陪在慕容炎身邊,以引火棒去點孔明燈。慕容炎傾身扶住她的手,兩個人相依相偎,一起放飛這盞燈。
孔明燈升空而起,划過暗夜,如同星辰。群臣皆山呼萬歲,有人開始燃放煙花,火焰騰空,映照萬里河山。
左蒼狼對這些都沒興趣,要不是文武百官都有列席,她估計是沒這個興致在這樣的寒夜登臨高台的。在群臣都往慕容炎身邊靠的時候,她站在明月台的白玉欄杆前,向下而望。
漆黑的冬夜,當然也沒有什麼景致,只有火把延綿數里,光線暗黃。
她正沉默,旁邊突然有人過來,問:「將軍不放燈,卻在這裡看什麼?」
左蒼狼轉過頭,看見達奚琴站在身後,對她微笑。她說:「瑾瑜侯不也是沒放燈,到這裡來了嗎?」
達奚琴說:「大家都在孔明燈上寫上各種願望,期盼上達天聽。我一個亡國之臣,也沒什麼願望,自然也就不必放燈了。但是將軍年不過雙十,正是少年得志之時,這燈還是可以放上一盞的。軍旅征戰之人,保個平安也是好的。」
說完,他緩緩將燈遞上來,左蒼狼說:「聽先生這般說,倒是也有幾分道理。」達奚琴把引火棒遞過去,左蒼狼半蹲下來,緩緩將燈芯點燃。達奚琴一身素錦長袍,左手提燈,高颱風來,隱隱有幾分仙風道骨之意。
慕容炎被諸臣眾星拱月,耳邊一片讚頌之音。他轉過頭,看見左蒼狼和達奚琴於欄前並肩而立,一邊輕聲說話,一邊放飛同一盞明燈。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有幾分不悅。
「瑾瑜侯,聽聞你作得一首好詩,如今值此良宵,就請瑾瑜侯為我們賦詩一首,以賀佳節吧。」他揚聲說。
達奚琴忙過來,站在群臣面前,倒真是作了樓台賦。賦的內容,左蒼狼沒有聽。反正她也聽不懂。但是慕容炎投來的那一記眼神,她是看懂了的。
這樣目光短暫的交匯,不過瞬間的事,只是仍然被有心人看在眼裡。姜碧蘭和姜散宜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有人警惕,有人忌恨。
等到二更時分,燈會結束。群臣三三倆倆離宮而去。左蒼狼正要走,王允昭突然過來,輕聲說:「陛下有旨,請將軍於清泉宮稍候。」
左蒼狼怔住,王允昭已經派了一個內侍,一面為她提燈,裝作送她出宮,卻隱隱將她與眾臣都隔了開去。
清泉宮裡一片冷清,宮人把蠟燭點上,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左蒼狼站在燭台前,伸手去觸碰那燭花,風過,燭火飄搖,在她指上留上一道煙痕。
身後響起腳步聲,她沒有回頭去看,已知來人是誰。慕容炎走到她身後,伸手攬住她的腰,說:「在想什麼?」
左蒼狼不答反問:「今天元宵,陛下不用陪伴王后娘娘嗎?」
慕容炎說:「已經派人給她傳話,晚點過去。」
左蒼狼幽幽說:「陛下可真是公務繁忙。」語氣微涼,有幾分譏嘲的意思。
慕容炎說:「將軍也不清閒,今夜如不留在清泉宮,是不是便去瑾瑜侯府上了?」左蒼狼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伸手就去撥他扣在自己腰間的手。慕容炎不放,說:「怎麼,踩到將軍痛處了?」
左蒼狼說:「我去誰府上過夜,應該是亡夫在意的事,不勞陛下費心。」
慕容炎猛然將她打橫抱起,前行幾步,放在牙床上,一揮手滅了燭盞。宮室之中一片黑暗,他解開衣帶,覆身上來。左蒼狼伸腳踹他,最後卻緩緩擁住了他。任他占有、入侵。
這樣不顧身份的詰問,是不是也有那麼一點,是因為在意?她沒有問,答案無論是與否,終不過一場傷心。
恩愛正濃時,外面突然傳來嘈雜之聲,左蒼狼掙扎著想起身,慕容炎正在興頭上,不管不顧。
突然有宮人跑到門口,大聲喊:「陛下,陛下,王后娘娘說有急事,求見陛下!」慕容炎動作一頓,猛然起身,隨手抓起衣服披在身上。外面已經響起姜碧蘭的聲音:「炎哥哥!炎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