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頁

2023-09-23 06:20:19 作者: 一度君華
    她輕聲道:「主上。」聲音已諳啞。

    慕容炎帶著她,入了明月樓。樓中有瑤箏,他將箏至窗前,明月入窗棱,他說:「長夜無眠,孤為愛卿鼓箏一曲。」

    左蒼狼表情有些微妙,但見慕容炎已經坐下,只好肅手而立。

    山風徐來,月照明月台。慕容炎雙手撫箏,正是玉柱揚清曲,聲隨妙指續。待一曲終了,慕容炎問:「弦琴雅意,也算不負良宵。愛卿可知此曲何名?』

    左蒼狼表情怪異,憋了許久,說:「微臣……聽不懂。」

    慕容炎愕然,許久,笑得撫倒雁柱,俯倒於箏弦之上。

    好不容易他笑完了,左蒼狼說:「夜深人靜,既然正事已畢,陛下是否回宮歇息?」

    慕容炎招手說:「過來。」

    左蒼狼走到他面前,慕容炎隨手拖過一張春凳,讓她坐在箏前,握了她的手,說:「樂律有五個音階,宮、商、角、徵、羽,此箏十二弦,每一個弦都有一個音階……」

    他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指尖去撥弄箏弦,他的手修長溫柔,在無垠月光之下,有一種近乎聖潔的光輝。他說:「感受一下,每根弦都會說話。」

    左蒼狼輕輕撥了一下,弦聲幽幽,慕容炎輕聲說:「別用臂力,用指尖……輕輕的……溫柔地撥動它們……每一首曲子,都是樂師與樂器的對話。所以它們能感受樂師的內心。」

    左蒼狼輕輕撥動箏弦,樂器是否懂樂師她是不知道,不過箏音和月色,其實那意境很美。

    他的聲音,自耳後傳來,輕輕柔柔,有一種微癢的刺痛。她忍不住抬起頭,唇瓣划過他冷俊的臉頰。氣氛頓時曖昧不堪,空氣中都是令人酸楚的纏綿。

    這世上有些人,我們都知道應該放下。但是又怎麼放得下?

    於是耗盡一生呵,寧願朝生夕死,存在於與他眼神交匯的剎那。

    不知不覺,天便亮了。到了快早朝的時辰了,王允昭不得不進來催促。慕容炎起身,發現自己竟然陪著她,彈了半夜箏。他喜歡呆在左蒼狼身邊,她在他身邊的時候,幾乎毫無存在感。

    這讓他覺得自在,如同自己和自己在一起,足以暫忘孤獨。

    早朝之上,姜散宜臉色不好看,封平傳來消息,稱昨夜左蒼狼深夜進宮,驚起聖駕。而慕容炎非但沒有治她之罪,反而跟她在明月台,鼓箏至天明。

    朝上,慕容炎又絕口不提關於明月台一案的審結之事。只是過問了新政的推行,以及督促察舉,令各地選拔更多人才入朝。

    姜散宜看了一眼左蒼狼,目光陰晴不定。

    及至下了朝,左蒼狼去找達奚琴。達奚琴悠閒,最近唯一的事,就是教導溫以軒和溫以戎。

    見左蒼狼過來,他倒是迎到府門之外:「左將軍大駕光臨,蔽府簡直蓬蓽生輝。」

    左蒼狼說:「瑾瑜侯又取笑了,愧煞我這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

    達奚琴也笑出聲來,不繞彎子了,直接問:「左將軍這次前來,是有何事要交待?」

    左蒼狼將慕容淵的事與他說了,又提了對孤竹王進言的事。達奚琴聽完,點頭道:「這個不難,只要有人傳遞消息,我在俞地要找個勸說孤竹王的人,還是可以的。」

    左蒼狼拱手:「有勞瑾瑜侯。」

    達奚琴擺手,說:「前些日子,我無意覓得一壇好酒,今日貴客上門,不如就讓我請將軍共飲一場吧。」

    左蒼狼乃武人,沒那麼矯作,直接就說:「本來先生紆尊降貴,出任溫府西席,怎麼也應該我宴請先生。但誰讓先生有好酒,而我沒有。那小女子就不客氣了。」

    達奚琴哈哈一笑,拂衣拱手,請她入席。

    慕容炎開始大肆籌備迎接慕容淵回朝的事,並詔告天下,迎回慕容淵之後,他將還政於燕王。

    大燕百姓大嘩,未幾,無數民眾祈願,不同意還政於燕王。朝中官員三緘其口,這朝堂哪個不是人精一樣?誰都明白,如果他真的還政於燕王,他必然性命不保。

    慕容炎這樣的人,會把自己的性命榮辱,雙手交到別人手上,讓人決斷嗎?

    再說了,如果他真的有心退位,他先前懲治舊臣是要做什麼?

    是以朝堂之上,大家雖然也竭力挽留,但都是做做樣子。

    幾日之後,慕容炎任姜齊為郎中令,派他領兵前往馬邑城,護送慕容淵回朝。

    大燕百姓情緒日漸激烈,民眾並不在意誰當皇帝,只要這天下安穩太平。而慕容炎在位時間雖短,然而無論文治武功,都可見乃明主風範。他戀棧權位,百姓一邊感念其政事清明,一邊卻還是覺得他畢竟是逼宮奪位,擺脫不了一個亂臣賊子之名。

    而當他要退位的時候,更多人開始念及他的恩德。

    然而不管百姓如何看,姜齊仍然帶著兵士,從晉陽城出發,一路前往馬邑城迎接慕容淵了。

    軍隊行至途中,突然傳來消息----孤竹王突然派兵,擒獲了慕容淵。大燕百姓大嘩,慕容炎隨即立刻命典客與孤竹交涉。孤竹果然開出了一個天大的數目,讓大燕贖回慕容淵。

    慕容炎當然不能答應,但是為了不讓孤竹覺得擒獲慕容淵是無利可圖的事,也為了對外彰顯孝道,他派人送了一筆金銀器物至孤竹,以免孤竹苛待慕容淵。

    既然慕容淵被孤竹所擄,當然就不可能再臨朝執政了。在甘孝儒與姜散宜率領朝臣共同諫言之後,慕容炎正式登基為燕王。同日,遙尊慕容淵為太上皇。

    那一日,朝臣聚於明月台,可謂普天同慶。薜成景拄著杖,遠遠地站在唱經樓下,搖頭嘆道:「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這個人費盡心機,步步為營,不但竊國,還要留一個百世芳名。」

    他兒子薜東亭攙扶著他,說:「父親如今已然不在朝,這些事,就不要提了吧。」

    若不是慕容炎憐他老邁年高,無人照撫,只怕薜家人現在還在獄中。如今雖為布衣,至少性命無憂。

    薜成景頓了頓拐杖,看著街上張燈結彩的百姓,說:「為爭帝位,他竟然喪心病狂,眼看自己君父落入外邦之手。人倫喪盡,天家蒙羞。可笑世人竟都被他蒙蔽,這世間豈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本是畢舍遮,卻披菩提衣。魂墮修羅地,儼然載道行。」

    薜東亭左右看了一眼,輕聲說:「父親!街上人多,咱們早些回去吧。」

    薜成景點點頭,任由長子攙扶著,穿過狂歡的人群。爆竹聲聲,百姓歡騰,如賀新歲。

    也就是正式承繼燕王大位的當天,慕容炎按照慣例大赦天下。朝中被定罪的舊臣,紛紛開釋,放歸故里。

    到此,朝中老派大臣漸漸勢微,只余甘孝儒、姜散宜兩黨,以及左蒼狼一系的武將三足鼎立。

    當天夜裡,宮宴之上,絲竹聲聲。平時衣冠嚴整、極重儀表的大人們紛紛開懷痛飲。誰都知道,在這樣的場合,越是狂歡,越能表示對新主的忠誠。

    慕容炎也不可避免地喝了些酒。軍中袁戲、鄭褚、諸葛錦等老將俱都返回,王楠、許琅、袁惡等也都在列,不喝是不行的。尤其是老臣都被肅清,而軍中溫砌舊部仍然掌權。

    若是有所偏向,只怕引得他們心中不安。

    姜碧蘭是不善飲的,她只是坐在鳳座上,時不時打量一下左蒼狼。慕容炎與袁戲等人說話,左蒼狼當然全程陪同,畢竟如今朝中未設太尉,軍中還是她官銜最大。

    慕容炎清洗前朝沒有引起軍中恐慌,也正是因為她仍然風頭正勁。溫砌舊部與左蒼狼一直親近,對她的兵法智計和人格品行都一慣信服,慕容炎給予她的寵愛與信任,就是軍方的定心丸。

    袁戲等人都是武人,武人話少,論交情就是喝酒。慕容炎與他們幾番對飲,樽中酒盡,他左右一顧,毫不在意地傾過左蒼狼的杯盞,倒了半盞酒,與袁戲對飲。

    姜碧蘭如被電擊,整個人都驚住,許久之後,一股寒意從內而外,慢慢席捲了她。

    身邊宮女彩綾見她臉色不對,輕聲喚:「娘娘?娘娘?可是哪裡不舒服?奴婢這就去喚太醫!」

    姜碧蘭抓住她的裙裾,許久,輕輕搖頭。她臉色慢慢慘白,櫻唇緊咬,如同忍痛,彩綾嚇壞了:「娘娘?您不要嚇奴婢啊!」

    姜碧蘭說:「請姜相至殿外桂花亭中一聚,就說許久不見,本宮思念親人。」

    殿外正是八月盛夏時節,桂花的香氣飄飄浮浮,籠罩了華筵。

    姜碧蘭緩緩出了殿門,後服的衣擺曳地,華麗也連累贅。桂花亭中,姜散宜已在等候。他對自己這個女兒,雖然也有不滿,但是姜家有今日的盛景是依靠誰,他心裡有數。

    姜碧蘭緩步步入亭中,身邊只有繪雲和畫月兩個心腹相陪。姜散宜上前施禮:「王后娘娘。」

    姜碧蘭眼眶微紅,八月盛夏,暑氣仍盛,然而人心卻如荒糙生霧靄,寒涼一片。盯著他的眼睛,問:「陛下跟左蒼狼……一直就在一起嗎?從他未奪王位開始?」

    姜散宜不躲不避地回應她:「你問這些幹什麼?」

    姜碧蘭牙根緊咬:「告訴我!」

    姜散宜深吸氣:「蘭兒,他們幾時在一起,有什麼關係?不管她什麼時候接近的陛下,你現在都是大燕皇后。你已經是皇后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你首先要做的,是鞏固自己的家族,培植自己的心腹。穩定你在宮中的地位。而不是旁敲側擊,去探聽陛下的過往曾經。」

    姜碧蘭眸中眼淚搖搖欲墜:「他們早就在一起了,對不對?」

    姜散宜近乎漠然地答:「對。」

    姜碧蘭捂住嘴,眼淚打落在手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裡。傻傻地相信,他承諾的愛情。」

    姜散宜說:「你本來就不該信。我以為經歷了廢太子的事,你起碼會成熟一點,但是你根本一點都不明白。你不明白王后這個位置,本就是一條有進無退的路。成則母儀天下,敗則屍骨無存。」

    姜碧蘭面色雪白:「他既然已經有了心愛的女人,為什麼為我起兵奪位?為什麼要迎我回宮?為什麼廢黜六宮,給我一個三千寵愛獨一身的夢?」

    姜散宜冷冷地注視她:「你開始思考了,這很好!如果你非要我說明白的話,那麼我們就來想一想,如果他不以奪妻之恨起兵,廢太子與太上皇縱有萬般不是,到底是他的君父、王兄!他用什麼理由起兵?」

    姜碧蘭退後幾步,靠在朱漆的亭柱上,姜散宜說:「他既然以偉岸深情的模樣起兵,如果不立你為王后,豈不是向天下人昭示自己的狼子野心嗎?他為什麼廢黜六宮,因為他根本就不愛任何人,你懂嗎,他誰都不愛,所以立誰為後、後宮是否虛置,他根本就不在意。」

    姜碧蘭靠著亭柱滑坐在地,衣裙逶迤,她捂住臉,指fèng間溢出兩行月光。她說:「不會的,你騙我。我們從小到大,就只是你爭權奪利的工具!你以為,我還會受你擺布嗎?」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