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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20:19 作者: 一度君華
諸臣俱都是跟著申斥,旁邊袁戲怒道:「匹夫欺壓溫老爺子,將軍看不過眼,教訓兩下,何錯之有?!」
慕容炎橫了他一眼,他頓時不敢出聲。諸臣更是各種控訴,有人說此例若開、官威何存?有人說縱容兇手,律法不容。
慕容炎雙手一抬,微微向下壓。所有聲音都靜了下來,他問袁戲:「說,怎麼回事。」
袁戲這才怒道:「龔大人駕車在市集鬧市橫衝直撞,竟將溫老爺子的帽子刮落在地。溫老爺子腿腳不便,這孫子竟然安然坐於車駕之內,眼睜睜地看著溫老爺子去撿!左將軍看不過,這才動手教訓了一下……」
這話當然有誇大,諸人又要吵嚷,慕容炎目光環視,說:「諸位大人,溫老爺子今年五十有四了。家中二子皆陣亡於沙場。溫家勞苦功高,龔大人如此輕慢老將功臣,官德何存?」
龔大人當然不服,旁邊有交好的大臣道:「陛下此言,是說左將軍打得對,打得好?是說言官御史,被打成這樣慘狀,都是咎由自取?左將軍半點錯沒有?」
慕容炎看一眼他,說:「不,她當然做得不對。大燕有王法,豈容旁人擅動私刑?更何況德行有失的是朝廷命官。她本應稟奏於孤知曉,再依例法辦。孤只是想請諸位大人好好想一想。有一天你們也會老,或許不會缺胳膊少腿,但一樣會有失意,會有傷病。」
所有的朝臣都靜默下來,慕容炎的聲音迴蕩在殿堂:「將軍老朽,當解甲還田、打馬歸原。你們有一天,也會退居幕後,讓出手中的權柄。後人命理難定,哪有百世錦繡的家族?有朝一日晉陽街頭,你看看你曾經保衛過的家國子民,看看曾經修造過的宮宇路橋。難道你們不希望後來的新秀在享受你們成果的同時,給予應有的尊敬嗎?難道你們希望偌大年紀,鬧市屈膝、泥中拾冠,尊嚴掃地嗎?」
諸人都低下了頭,慕容炎說:「孤意,此事左將軍確有過失,罰俸一年。且於退朝之後前往龔府,登門道歉。龔大人亦有錯,但念及傷重,不予懲治。若有再犯,兩罪並罰。日後大燕所有在朝官員車駕,如遇年高老邁的賦閒舊臣,必須緩行禮讓,不得衝撞。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大家左右看看,竟然也沒什麼意見,下跪道:「陛下聖明。」
等到朝臣散盡了,左蒼狼被召到書房。慕容炎踞案高坐,她跪下:「主上。」
慕容炎起身,繞著她轉了幾圈:「晉陽城有釘子嗎?你呆在這裡就沒一天安份!」左蒼狼看見他衣角的花紋,不說話。
慕容炎說:「你要打他,非要當著所有人的面?!你就不能把他拖到沒人的地方,蒙住頭再打?!」
左蒼狼一下子噴笑,看,這三觀跟我多麼像。
慕容炎也笑了,還是喝:「笑!就會惹事,你還有臉笑!等下去龔府道個歉,有點誠意。你敢再鬧妖蛾子,我把你切片煮了!」
他就站在她面前,身上的香氣飄飄浮浮,纏繞著她的魂識陷入深淵。這世上有一種人,你明知隔著雲泥山海,卻別無選擇只能去愛。日日守著無望的未來,想念,渴望。
情是無藥可醫的頑疾,先入腠理,再入肌膚,最後散於骨髓,而人沉淪其間,只能甘之如飴。毒藥鴆酒含笑飲,縱有神力可弒天,不敢言別離。
傍晚,左蒼狼去龔府道歉。龔大人還躺在床上,鼻骨骨折,下顎錯位,總之傷得不輕。左蒼狼努力讓自己顯得真誠一些:「龔大人,對不起。」
龔大人哼哼了一陣,終於還是說:「免了。」
這事算是了了。一個御史大夫,一個驃騎將軍,面和心不和又怎樣,還能離咋的,將就著過唄。但從那以後,再也沒人敢對溫家人有半點不敬。
☆、第 38 章 母親
從龔府出來,左蒼狼還沒進溫府大門,就見溫行野等在中庭。一見她進門就問:「去過龔府了?」
左蒼狼嗯了一聲,溫行野問:「龔大人態度如何?」
左蒼狼見他目露擔憂之色,說:「其實你不必如此,我與溫帥雖無夫妻之情,卻有師徒之誼。只要我在一日,溫府上下,便如他生時。」
溫行野一怔,左蒼狼已經舉步入內。不期然遇見溫以軒,溫以軒與左蒼狼擦肩而過,目不斜視,只當沒有此人。
自從他們的母親秋淑離開之後,以戎日日鬧著要找娘親,以軒畢竟已經十二歲,沒有哭鬧。但是他與左蒼狼卻是從此之後,如同路人。他再也不肯向她請安。平時見面也再沒有一句話。
左蒼狼也從不跟他說話,溫以戎畢竟還小,平時經常偷偷過來找她玩。
這天中午,溫行野正在花園練功,突然聽到兩個孫兒低聲說話。溫以軒在對弟弟說:「你去哪兒?」
溫以戎說:「我去找姨娘玩啊,她昨天說了今天帶我去騎馬的!」
溫以軒說:「閉嘴!她不是我們姨娘,她是個壞女人,是她逼走了我們母親!你不許跟她玩!」
溫行野臉色一變,勃然大怒,命人取來家法,鞭其三十。
十二歲的孩子,經不住家法。溫以軒哭叫,哀號,溫行野雙目含淚,卻只是道:「我三歲教你讀書明禮,你對母親就是這般禮儀?!」
溫以軒大喊:「她不是我母親!她害死父親,逼走母親!她是個壞女人!我討厭她!」
溫行野一怒之下,鞭子又落下去:「混帳東西,你從哪裡聽來這些渾話!我打死你個沒有家教的東西!」
左蒼狼聽見動靜,走出房間,卻沒有上前去勸。溫行野打了一陣,也有點犯嘀咕----我這麼打孩子,你好歹上來勸一勸,搏點孩子好感啊!難道真得讓我把他打死,你才順心?
可左蒼狼沒有。溫行野眼看再打真要落下傷殘了,只得悻悻地住了手。左蒼狼上前,看著哭成淚人的溫以軒,問:「痛嗎?」
溫以軒推開她:「不要你管!」
左蒼狼微微退開,免得他手上的血沾到自己身上。溫以軒呆了,長久以來,雖然溫行野管教嚴格,但是每每他挨打的時候,奶奶、母親無不是含淚照料。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淡漠地避開他的手。
左蒼狼輕聲說:「我不打算管。因為你沒有了爹,也沒有娘了。」
溫以軒震驚地抬頭,看見她漠然的雙眼。然後突然發現,是的,自己沒有爹,也沒有娘了。只剩下已經年邁的奶奶,和一條腿的爺爺和少不更事的弟弟。
幼小的眼睛毫不掩飾地出現了驚恐的神色。
左蒼狼迎著那雙像要滴水的眼睛,說:「你對我冷淡,我就不理你。不會給你找師父,不會讓你再練武功。讓你長成一個廢物,永遠都沒有能力照顧你的爺爺和奶奶,永遠沒有能力接回你娘。
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欺負你,欺負你老邁年高的奶奶,欺負你行走都不便的爺爺!有人會去挖你爹爹的墓,偷光裡面的陪葬品,甚至剝掉他穿的衣服,把他從棺材裡拖出來,殘骨扔得滿地都是……」
「不……」那雙小小的眼睛淚水噴涌,「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左蒼狼說:「那時候,你也只有像現在這樣,跪在那些人面前,哀求他們,說不要這麼做。」
她轉身走開,將他遺留在血乎乎的板凳上。這是當初,慕容炎的孤兒營對付裡面所有孩子必勝的法寶。那就是讓他們清楚明白地知道,這裡已經沒有自己的親人了。
第二天,溫以軒帶著溫以戎,請過爺爺奶奶安之後,來到左蒼狼房門口。溫以軒安靜地捧著清水,等她梳洗後,輕聲說:「母親早安。」
左蒼狼點頭,隨手拿起妝檯上的傷藥遞給溫以戎:「幫哥哥擦藥。」
溫以戎答應一聲,溫以軒恭敬地說:「謝謝母親大人賜藥。」
左蒼狼點頭,他的眼睛漆黑通透,裡面的恭順與乖覺讓人落淚。她緩和了語氣:「先好好養著,這幾天不必過來請安了。」
溫以軒低頭:「兒子給母親請安,是應該的。些許傷痛,不要緊。還請母親看在兒子年輕,不懂事的份兒上,原諒兒子前些天的失禮。」
左蒼狼溫和地說:「我原諒。」
溫以軒領著弟弟退出去,小心地收起左蒼狼給他的傷藥。她撕掉他傷口的痂,而他長出鱗甲,變成偽裝。從此以後,他再不會輕易被什麼東西所傷,也再不會被什麼人輕易感動。
下午,左蒼狼去找達奚琴。這位俞國皇叔,國破之後客居晉陽,卻更風雅了。日日賞花遛鳥,多首詞作被青樓傳唱。
左蒼狼走到府門口,就嗅到隱隱的脂粉香氣。達奚琴親自迎出來,一身白衣,端方如玉。他倒是大笑:「老早聽見門口喜雀叫嚷,果有貴客到來。」
左蒼狼笑:「瑾瑜侯別來無恙。」上次他歸降之時,兩人見過一面,但當時袁戲是統帥,左蒼狼雖出謀劃策,卻不過是參軍之職,兩個人並不熟識。歸降之後,慕容淵賜了他一個瑾瑜侯的爵位,倒是錦衣玉食地養著。
慕容炎攻入晉陽城後,也並沒有為難達奚一族,如今他倒是落得清閒。
達奚琴拱手:「晉陽風水養人,我已樂不思蜀。」
左蒼狼大笑,兩個人入內。達奚琴終於開口:「左將軍如今是紅人,貴足臨賤地,當是有事相商吧?」
左蒼狼點頭,開門見山:「亡夫故去之後,兩個孩子以軒和以戎還算聰明伶俐。我想過來拜訪先生,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福氣,能得先生指點一二。」
達奚琴一怔,他在晉陽城乃是降臣,一則沒有根基,二則不得君王信任。不過一個閒人。教導溫家兩位公子的事,左蒼狼怎麼會找上自己?他笑道:「大燕能人眾多,在下才疏學淺,只怕耽誤了兩位公子。」
左蒼狼輕聲說:「先生再要推託,就顯得不磊落了。」很明顯,他對於這樣的機會可謂是求之不得的,他現在客居晉陽,慕容炎登基後雖未為難,卻也沒有啟用的意思。他的日子過得說是提心弔膽也不為過。
達奚琴笑得不行:「好吧,其實在下一降臣,在他鄉異土無根無節,想要攀附誰亦是不能。將軍上門,在下其實樂得不行。」
左蒼狼倒是哭笑不得:「先生這未免太過磊落。」她起身,沖達奚琴一拜,鄭重道:「如此,有勞先生了。」
第二天,達奚琴在府上相候,左蒼狼領著溫以軒和溫以戎上門。達奚琴迎出來,左蒼狼命二人行三拜九叩之禮。溫以軒二話不說,當即跪倒,規規矩矩地行禮。溫以戎轉動著眼睛,調皮地看了一眼左蒼狼,也學著哥哥的樣子,跪地行禮。
達奚琴將兩個孩子扶起來,左蒼狼鄭重道:「我身在軍中,逗留晉陽的時日不會太多,家中父母皆已年邁,幼子頑劣,就拜託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