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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20:19 作者: 一度君華
等到溫砌夫人余秋淑進來,溫行野緩緩說:「這些年,砌兒常年在外,府里大小事務都是你在打理,委屈你了孩子。」
秋淑眼睛還紅著,她聲音沙啞:「公公說這些做什麼?從嫁入溫府的那一天起,我就是溫家的人。侍候公婆、打理家業,本就是份內之事。」
溫行野起身,他的聲音里有一種難言的疲憊,大慟無形:「秋淑,砌兒娶到你,是他之幸,亦是我溫氏之幸。但是我要做一件對不住你的事。」
秋淑抬眼望他:「公公請講。事到如今,媳婦還有什麼不能接受之事呢?」
溫行野說:「之前,砌兒納左蒼狼為妾,我本不同意。但是現在我知道,她在慕容炎面前,確有地位。而且慕容炎頗有重用她的意思。如今迫於形勢,陛下一定會封賞溫氏,可能賜爵封侯。但是溫家無人正當年紀能夠掌權。所以這個位置一定會成為虛銜。溫府乃將門之後,榮耀多年,多少人嫉恨?一旦大權旁落,五六年以後,以軒再入軍營,誰會願意再歸還?
他可能終身不能建功,這還是最好的結果。最有可能的是,派這個年輕的孩子做前鋒,想辦法害死,再沒有更乾淨利落的事。」
秋淑身子微微顫抖,溫行野的目光沉寂、堅定:「但是左蒼狼若在府中,這個官職就不會是虛銜。砌兒在軍中、民心的威望,會一直持續。如果她不死,等到以軒、以戎成人,溫氏的影響力還在,溫府才不會就此潦倒落魄。」
秋淑雙手緊握,又緩緩鬆開。溫行野輕聲說:「悲痛無藥可醫,但是人總要向前看。」
秋淑咬著唇,良久說:「我明白了,公公是要讓她成為溫砌正妻,是嗎?」
溫行野咬牙:「只有這樣,她才能夠代表溫氏。以軒和以戎,才真正有人照管。而她的性情,不會如慕容炎一般歹毒無常。秋淑,我已是個廢人,又老了。老而不死之人,有心無力,擋不住風雨。」
秋淑跪倒在地,眼淚一直流,但是她再開口的時候,仍然字句清晰:「我願意……讓出正妻之位……只要以軒和以戎平安無事……」泣不成聲。
溫行野的目光避開她,看向窗外,豎毅如鐵的人,目中也現了淚光。
第二天,朝堂之上,慕容炎與薜成景、甘孝儒擬定了對溫氏一門的封賞,說:「溫帥戰功赫赫,不幸陣亡,孤哀悲莫罄。溫氏忠烈,現封溫行野為定國公,食邑五千戶。賞金……」
他話未落,溫行野突然出聲,道:「陛下,老臣有一言。」慕容炎點頭,示意他說。他閉上眼睛,復又睜開,平定心緒,徐徐道:「砌兒在世時,對愛妾左氏寵愛有加。多次有意扶溫左氏為平妻。只是人禍突然,未及稟明陛下。如今砌兒已逝,正妻余氏下堂求去。砌兒大願難競,然這點心意,老臣希望能替他完成。」
左蒼狼一驚,驟然明白溫行野的意思,她說:「我……」剛說了一個字,就聽見慕容炎一字一頓,說:「既是溫帥遺志,理當遵從。」
溫行野說:「臣已老朽,不堪大用。這輩子食君之祿,不能再忠君之事。兒媳溫左氏,略通兵法,請陛下將對砌兒的封賞,給予尚能為國效力之人。也算溫家繼續為國盡忠。」
慕容炎頓時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掃視朝臣,輕聲說:「准奏。封溫行野為定國公,食邑五千戶,賞金一萬。溫氏長媳左蒼狼,驍勇擅戰、功軍卓著,令其暫接衛將軍舊部,任驃騎將軍。」
此詔一出,眾皆譁然。都御史薄正書奏道:「陛下,溫將軍忠烈可感天地,溫氏一門確實應該嘉獎。但是溫夫人畢竟年幼,只怕難當此重任……」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驚覺不對。左右一顧,見一向剛烈正直的賢相薜成景默不作聲,而一向jian滑老辣的jian相甘孝儒也低著頭,頓時有些失措……我哪錯了?
甘孝儒終於上前,奏道:「臣以為,英雄出少年。項橐七歲可為孔子師,溫夫人智計過人,武藝謀略出眾,與軍中諸將又熟悉。當然能主持軍務。」
薄正書求助般看了一眼左相薜成景,薜成景無動於衷,默認。下朝後,薄正書追著薜成景,等到四下無人,方問:「薜相,陛下任用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娃為驃騎將軍!方才朝上,您為何不諫吶?!」
薜成景低聲說:「一,因為她是陛下的人,陛下信任她。二,因為陛下要用此證明,他沒有大清洗的意思。以安其他燕王黨、廢太子黨、溫砌舊部……甚至我們的心。三,溫將軍的舊部更願意使用這個人,從情感上,這個人是溫將軍的夫人。從能力上,這個人在軍中屢建奇功。從利益上,她不會殘害溫砌舊部,扶持自己的勢力。因為溫砌的舊部,就是她的勢力。」
薄正書啞然。
次日,溫夫人余秋淑下堂,在雲水閹出家為尼,法號鉉寂。左蒼狼在南清宮,有宮女侍候她梳妝。她坐在銅鏡前,看裡面模糊的臉。慕容炎從外面走進來,左蒼狼正要起身,他示意她坐好,站在她身後,同樣看向銅鏡中的她。
那昏黃的鏡中,忽然就人影成雙。左蒼狼說:「主上,我……」
慕容炎說:「溫帥死後,舊部親眷一直不安。如今你嫁給他,一則能安人心,二則也可以名正言順地統領三軍。萬眾歸心,很好啊。整個大燕,從前或以後,除了你,再不會有人能在十七歲到達這種高度。」
左蒼狼與他對視,慕容炎式的笑容,溫和從容。她眼眶微紅,慕容炎不語。
就別那提那些……會讓我為難的要求了吧,在我身邊,用眼淚解決問題的女人,只有一個就夠了。再來一個……就太多了。
左蒼狼收回目光,跟著微笑:「是的,我……我也覺得……很好。」
自宮中出嫁,鳳冠霞帔,與溫砌的靈位拜天地。慕容炎親自主婚,文武百官皆有列席。
左蒼狼一身嫁衣,鮮紅的蓋頭擋住了視線,她只看見搖搖欲墜的東珠。喜婆攙著她,突然有人輕聲說:「我送送她。」
那聲音帶著成年男子的磁性,似乎能吸人魂魄。粗糲卻整潔的手托起她的手,扶著她緩步出門。她緩緩跟上,掌中溫熱撕心。
鞭炮齊鳴,卻沒有人道恭喜。畢竟誰也沒辦法和一個牌位早生貴子。
進到堂中,慕容炎的手緩緩鬆開,寒冷趁虛而入。她與牌位拜天地,被喜婆牽引著送入洞房的時候,她驀然回首。
醉不成歡慘將別,卻終究只是一個人的離別。
☆、第 37 章 家主
當天夜裡,溫府賀客漸漸散去,左蒼狼揭去紅蓋頭,有下人上來服侍,她將人都遣了下去。
外面漸漸恢復了寧靜,她望著窗外出神,一個人渡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古往今來,又有哪個少女沒有幻想過自己鳳冠霞帔,牽著愛郎的手,飲盡交杯酒?
可命運百轉千折,人人身不由己,誰又曾猜中過結局?她一人獨酌,月照金樽里。 第二天,早早便有下人前來,侍候左蒼狼梳洗更衣,她須得入宮早朝。本來新婚可以休沐,但是她跟一塊牌位拜堂,有什麼好休息的?
左蒼狼穿好朝服出來,卻見廳中,溫行野夫婦和溫以軒、溫以戎等帶著下人,正衣冠整齊等候。左蒼狼一怔,問:「這是幹什麼?」
溫行野說:「你與砌兒雖是無奈成婚,但如今卻已是我溫家的人。溫家無人主事,你是家主,本應讓後輩僕從先與你見禮。但你要早朝,便等你回來吧。」
左蒼狼點頭,說:「我先走了。」
溫行野慢慢跟在她身後,將她送出府門。左蒼狼有點不自在,說:「我現在名義上好歹也是你的兒媳,後生晚輩,哪能讓你相送。」
溫行野的嗓門居然小了很多,他一笑,臉上的皺紋更明顯了:「現在,你是溫家家主了。我送一送是應該的。」
左蒼狼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滑台老家的溫老爺子,多麼趾高氣揚的人。溫家內外,他想罵誰就罵誰,看誰不順眼一腳就過來了。溫砌生時,朝中達官顯貴,誰不禮讓三分?
現在他站在她面前,微笑著說,你是家主了,我送一送,是應該的。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低聲道:「我走了,你回去吧。」
下人牽了馬過來,她翻身上馬,中途回頭,只見溫行野拄著杖仍然站在溫府飄搖的燈籠下。寒風撫過他,吹白了頭髮。
等入了宮,早朝又是一場爭執不休。如今朝堂之上已然格局分明,薜成景一黨多是老臣,個個德高望重,深得士子擁護。他們贊成迎回慕容淵,還政於他,慕容炎可退為太子,待他百年之後,再登大位。至於廢除王后李氏,罷黜太子慕容若,他們如今已沒什麼意見,很明顯,這已是定局。
甘孝儒一黨也多儒生,但是無論威望還是根系都比薜成景一黨薄弱。這一派系在慕容淵當政時並不受重用,如今因為慕容炎的提拔而升遷如意,可謂如魚得水。但其中不乏趨利避害之人,他們一力支持慕容炎,更多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軍中主要分為兩部分,一是溫砌舊部,雖然被招降,但對慕容淵並無惡感。因著溫砌一直以來的忠義,反而趨向於薜成景一幫老臣。
另一部分是當時慕容炎招募的起義軍,這部分人之前多為百姓,多年窮困,深知疾苦。慕容炎登基之後,拒絕向西靖納貢,減免賦稅、懲治貪官、推行新政,他們更擁戴慕容炎。
但是這兩派又經由左蒼狼這道橋樑巧妙融合,互相之間目前並不排斥。
如今早朝爭執的要點,主要就是薜成景等老臣對先前慕容炎數次嚮慕容淵用兵極為不滿。薜成景說:「陛下,縱然燕王有不是之處,咱們身為臣子的,也當盡力勸諫,哪有刀兵相向的道理?如今燕王已被逼至方城這樣地狹人稀之地,陛下身為人子,難道就忍心看生身之父流離於荒野小城,再一再二、再三再四飽受戰爭之苦嗎?」
慕容炎說:「在此之前,孤曾數次遣使勸說父王。可他執意維護廢太子與李氏,不肯回朝。今日薜相舊事重提,可有良策?」
薜成景似乎早有打算,說:「回稟陛下,前番幾次,陛下遣使調兵,恐燕王並不知陛下誠意。陛下一直對溫帥頗為信任,微臣斗膽,請陛下派出一人帶兵前往方城,迎回燕王。」
慕容炎臉色陰沉,許久問:「誰?」
薜成景說:「定國公溫行野。」
諸人都是面色一變,溫行野表面上歸順慕容炎,但實際上,他心裡怎麼想,誰也不清楚。而且此人若不是早年戰傷,其成就不會在溫砌之下。若由他率領溫砌舊部,若真是降了慕容淵,只怕又是沒完沒了的戰爭。
慕容炎說:「定國公雖然是極佳的人選,但是他畢竟年勢已高,腿腳又不便……只怕難以成行吧?」言語之間,已有不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