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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20:19 作者: 一度君華
    她在城門下馬,疾步上了城頭:「主上?你怎麼會在這裡?」

    慕容炎背東而立,說:「過來,陪我走走。」

    左蒼狼緩緩走近他,戰後的古牆被煙薰火燎,隨處可見血與火留下的殘痕。日近黃昏,天光漸暗,巍巍古牆如同一副古舊卻渾厚的畫卷。他站在古牆之上,面朝萬里河裡,衣袂翻卷、髮絲飛揚,如同錦詩兩行。

    「今日朝上,薜成景一黨同意我暫代燕王位,行天子事。」他緩緩說。左蒼狼跪倒在地:「恭喜主上……不,恭喜陛下!」

    慕容炎淡笑一聲,說:「起來吧。」頓了一頓,他問:「這次,你在漁陽,可有見到她?」

    左蒼狼微怔,驀然想起這個「她」是指誰,說:「主上恕罪,我們出兵倉促,燕王和太子在我們進城之後就出逃,屬下雖然一路追擊,卻並未見到姜姑娘。」

    慕容炎靜默地望著長空,但見漫天落霞:「不怪你。但今日經過彰文殿,想起一些舊事。阿左,我突然有點想她。」

    左蒼狼沒有說話,她知道慕容炎並不需要什麼回答。他說他有點想她,但能宣之於口的思念,又怎麼會只是有點呢?她俯瞰城外,只見山脈延綿、滿地秋花。

    心上人在身邊,身邊人在天涯。思念是不可告人的虛妄,風聲不可達。

    十一月初六,正是難得一遇的黃道吉日。

    慕容炎在晉陽登基,號代王,稱代父攝政。薜成景與甘孝儒站在他身後,陪他同祭天地。左蒼狼站在朝臣中間,看他玄衣纁裳、冕冠垂旒,白羅大帶、黃蔽膝,十二紋章襯出一個天下無雙。

    慕容炎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封甘孝儒為右丞相,並下詔廢黜太子,廢除李氏後位,貶二人為庶民。同時再度嚮慕容淵修書,稱其只要他誅殺妖后,廢除太子,自己願隨時還政於他。

    慕容淵氣得當場撕毀書信,將桌上硯台摔得四分五裂,濺了身邊諸人一身朱墨。

    當天夜裡,慕容炎正式從潛翼君府遷居燕王宮。新王登基,大赦天下,並且減租免稅,一時之間,晉陽以西至小薊城,居然也沾了幾分喜氣。

    宮宴之後,左蒼狼跟許琅一起準備離開。王允昭特地來尋她,說:「少君,陛下有令,讓您暫時住在南清宮,等忙完之後,再另賜府邸。」

    左蒼狼眉頭微皺,說:「如今我畢竟是外臣,留宿宮中也多有不便……」她就是不喜歡宮中這繁文縟節。

    王允昭說:「少君,君令不可違啊。何況南清宮本就是外臣留宿之所,以前溫帥在的時候,也是經常宿於宮中的,不打緊。」

    左蒼狼這才道:「微臣領旨。」

    王允昭派了內侍帶她前往南清宮,他如今任中常侍,宮中人手不足,幾乎一應事務都由他調配,倒成了大忙人。

    左蒼狼跟著小黃門前往南清宮,問:「宮中為何如此冷清?」

    小黃門挑著燈籠走在前面,倒是非常恭敬:「回大人話,宮中舊人都被清退,如今全是剛剛入宮的新人。小的也是堪堪入宮沒幾天。」

    左蒼狼點點頭,畢竟慕容淵在位二十幾年,宮中受他恩惠者想必不在少數。慕容炎當然不會信任這批人。

    一路行至南清宮,但見錦幔紗緯、樓閣錯落。一應器具皆換是她在慕容炎府上喜好的風格。左蒼狼倒是領了這份情,對小黃門說:「轉告王總管,他費心了。」

    正說著話,慕容炎從外面進來,說:「看來,這裡的布置還算是合你心意。」

    左蒼狼趕緊下跪行禮,慕容炎將她扶起來,小黃門頭也沒敢抬,默默退下。

    慕容炎攜她在案幾邊坐下,說:「今日諸事繁多,倒是沒顧得上你。」

    左蒼狼說:「屬下又不是小孩,主上顧我作甚。」她一改不過口,沒法將他當作燕王。

    慕容炎當然不會在意,說:「我倒是有意在朝里給你尋個位置,但是你畢竟年紀輕,又是女兒身,權位太高不能服眾。你有沒有什麼好主意?」

    左蒼狼給他倒了茶,說:「官階高低,屬下並不在乎。」

    慕容炎說:「我知道,但是品級太低,會讓你處處受制於人,反而不利。」左蒼狼不說話了,慕容炎略略沉吟,說:「我打算給你一個四品校尉之職,以後慢慢升遷吧。」

    左蒼狼問:「封平是什麼職務?反正我見他不跪啊。」少女嬌憨一時展露無疑,慕容炎失笑,說:「好好好,明天把一個東西借給你玩,讓你暫時見了誰都不跪。」

    許是話語之間隱隱露了幾分寵溺,兩個人視線交錯,俱都有一瞬靜默。目光一觸即分,氣氛突然有些尷尬。左蒼狼說:「時候不早,主上……陛下今日甚是辛苦,不如早些回宮歇息吧。」

    慕容炎應了一聲:「記得明日早朝。」說完,復又笑,「這朝中需要孤親自提醒早朝的,也沒誰了。」

    左蒼狼將他送出南清宮,那夜月光雪白,王允昭上前為他披上黑色繡金的披風。他走出幾步,復又回頭,笑道:「回去啊,你在風口上發什麼呆?」

    左蒼狼這才起身,看他漸行漸遠,頎長身姿沒入扶疏花木之中。再回神,視線成空。

    第二天一早,左蒼狼剛剛起床,已有宮女進來服侍。她不習慣別人伺候,自己整飭衣飾。待上了朝,諸人的目光都看向她。她是慕容炎的心腹,朝中誰都知道。

    可是畢竟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哪怕是略有戰功,如果連她也要身居高位,那可真是雞犬升天了。

    薜成景一黨的目光幾乎粘在了她身上。

    倒是甘孝儒笑著上前,跟她打招呼:「左參軍,你的位置在這邊。」他老成,知道左蒼狼對朝中禮儀不熟,細節方面均指點照顧。畢竟是慕容炎的心腹,慕容炎對她的倚重,他怎麼會看不出來?這個女孩不管將來身居何職,都不可輕視。

    左蒼狼對他道了聲謝,到武官之列自己的位置站好。慕容炎臨朝,那王位真是離得太遠,即使是抬起頭,也只能看見君王模糊的容顏。何況在朝中,仰面視君也是一項大罪。

    左蒼狼低著頭沒有亂看,慕容炎對朝中文武均有封賞,特別重用了許琅和攣鞮雕陶凮皋,封平領了禁軍統領一職,周信也開始展露頭角。臨到左蒼狼的時候,慕容炎果然封了她一個四品校尉。

    薜成景一黨仍然有異議,畢竟女子為武官,在各朝各代也是鳳毛麟角之事,何況她這樣的年紀。但是畢竟她在灰葉原一役中,當居首功,若當真只是封個校尉,在動不動就是一品大員的朝中也是人微言輕,並不過分。

    是以薜成景一黨雖然不滿,卻並未到激憤之地。再加上甘孝儒一黨的極力支持,這事終於也算是塵埃落定。然而隨即,慕容炎卻做了一件更讓人意外的事,他說:「如今孤初登王位,後宮無主,也暫無遴選妃嬪之意。孤意,暫時將鳳印交由左校尉,由她協助王允昭,打理宮闈瑣事。」

    此言一出,群臣都炸了鍋。薜成景先說:「陛下!王后印綬何等尊貴,豈能不清不白地賜予一個外臣掌管?此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

    御史大夫梁成思也道:「陛下,薜丞相此言有理。左校尉乃四品武官,掌王后印綬,簡直就是荒唐至極,請陛下收回成命!」

    慕容炎看了一眼甘孝儒,甘孝儒也正在震驚之中。但是一見慕容炎的眼神,他趕緊出列道:「諸位大人言過了吧,陛下不過是覺得左校尉心思機敏、處事周到,讓她暫時協助打理一下後宮而已。難道宮中無王后,宮女就不用管理了?公主嫁娶之事就暫緩到陛下冊後之後再議嗎?」

    薜成景怒道:「自古以來,禮法有度!哪朝哪代,鳳印可以交由外臣武官掌管?」

    甘孝儒一黨立刻舉出商朝婦好、齊國鍾離無鹽、遼國蕭綽等等予以反駁,朝堂之上頓時吵成一團。左蒼狼一直沒有說話,昨夜慕容炎跟她說借她一個東西玩玩,竟然是指王后的印綬。

    雖然看似荒唐,卻也是高明之處。他在朝中,能說得上話的只有甘孝儒一黨。軍權方面,他沒有可以與溫砌比肩的武將。一旦溫砌緩過來,帶兵攻城,一個元帥帶領的大軍,和一個校尉率領的軍隊,誰氣勢更盛?

    而且薜成景一黨根基深厚,如果不另想辦法,單以官職論,左蒼狼只能處處受其擠壓,毫無話語權。他在軍中等於無人。但是如果賜予王后印綬,那就不一樣了。

    朝中除了他,誰的官職能勝過王后?一旦爭執,不必說話,薜成景一黨就會落入下風。

    一場爭執下來,當然甘孝儒一黨占據上風。慕容炎賜王后印綬給左蒼狼,令她掌後宮事。說掌後宮事,其實後宮的事全是王允昭在處理。左蒼狼本就是武人出身,她管不了這些細微繁雜的事務。

    但是有了這個印綬在身,所有人對她的地位都必須重新估量。她在朝中,變成了一個地位模糊的人。身居四品,權勢滔天。

    晚上,左蒼狼正準備吃晚飯,慕容炎從外邊進來。想來王允昭事忙,封平跟在他身邊。宮女們驚慌失措,準備另行準備御膳,他卻只是命人添了兩副碗筷,示意封平也坐下來。

    三人落座,左蒼狼說:「陛下賜屬下鳳印,是否……」她頓了一頓,還是問:「是否有意向宿鄴施壓了?」

    慕容炎說:「溫砌的事,早晚要解決。」

    左蒼狼擱下筷子,說:「可是陛下,溫帥如今正在同西靖浴血奮戰,我們絕不能背後下手。否則不僅令大燕百姓齒寒,更會被西靖趁虛而入。何況溫帥對大燕居功甚偉,如果沒有他,西靖的鐵蹄早已踏破晉陽城。我們……」

    慕容炎不待她再說下去,淡淡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溫砌極擅守成,西靖久攻無果,也一定會撤兵。一旦西靖撤退,溫砌必然反攻我們。他對父王的忠誠,不是你我可以撼動的。」

    左蒼狼還沒說話,旁邊封平突然說:「據微臣所知,溫砌的妻兒父母俱在老家滑台,如果挾他們在手,溫砌必會有所顧忌。不如……」

    他話沒說話,左蒼狼抓起茶壺猛然砸過來。封平猝不及防,伸手一擋,熱茶潑了一身。他也是大怒:「你這是什麼意思?!」

    左蒼狼怒視他:「溫帥抗擊西靖、十年戍邊,你在晉陽城安享太平!如今他在死守燕土,這種厚顏無恥的話,你倒是說得出口!」

    封平被一個女人這樣怒斥,怒不可遏,頓時拔劍在手。慕容炎說:「看來這頓飯你倆是吃不下去了。」

    兩個人這才反應過來,俱都跪下謝罪,慕容炎也不讓他二人起身,自己慢慢吃飯。足有盞茶功夫,他擱下筷子。有宮女送水上來,供他淨面洗手,他擦乾手,才說:「溫砌那邊,你先想辦法。他畢竟是大燕功臣,孤也不想為難他,做出什麼親痛仇快之事。但是如今情勢,你當有數。他若固執,流的始終也是燕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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