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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20:19 作者: 一度君華
半個月之後,西靖率先攻入俞國都城武淄,俞國滅亡。
西靖與孤竹、山戎、屠何等軍隊在俞國故土燒殺搶掠,開始了長達三年的城池之爭。大燕從慕容淵到朝中群臣都鬆了一口氣。袁戲擒住了俞國舊主達奚鋮、皇叔達奚琴,一路押解回京。
慕容淵龍顏大悅,封賞了溫砌、袁戲等將領。唯獨沒有提左蒼狼。溫砌自然也不提,她仍在軍中任參軍職。
溫砌、袁戲回晉陽受封領賞那一天,左蒼狼在軍中跟兵士一起操練。突然有傳令兵快馬來報:「參軍!晉陽有人送信給您!」
左蒼狼頗為意外,接過書信,只見上面寫著左參軍親啟。她撕開信封,慕容炎熟悉的字跡蒼勁有力,她尚未看清內容,墨香先入了心肺。
信其實很短,只是說:「軍餉微薄,聊以補貼。左參軍辛苦。」最後落款一個龍飛鳳舞的炎字。後面附了兩張一百兩的銀票。
左蒼狼拇指指腹在那個炎字上反覆摩娑,原來,只是這麼觸碰這個字,也會讓人心跳加速、血脈沸騰。她唇角忍也忍不住,彎成了月牙。面東而望,不見晉陽,心卻已在彼方。
下午,左蒼狼正想著要不要給慕容炎寫封回信,突然有人來報:「參軍,大薊城瘟疫漫延,陛下已令溫帥攜太醫趕往大薊城,溫帥命許琅將軍帶三個營的兄弟前往大薊城外駐紮待命!」
左蒼狼微怔----大燕,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問:「溫帥有讓我也跟去嗎?」
傳令兵跟她極熟,這時候實話直說:「並沒有。但是小的想著應該過來通知參軍一聲,許將軍已經領命,馬上就要出發了。」
左蒼狼點點頭,拍拍他的肩,逕自出來。如果是瘟疫,說不定慕容炎會派楊漣亭過來。她當然還是前去看看得好。
一路從宿鄴趕往大薊城,兵士守住了城門,不許私自進出。
許琅安排兵士紮營,直到傍晚時分,溫砌終於也到了大薊城。左蒼狼這才入城,同他相見。溫砌見她與許琅一同前來,微微皺眉,倒也沒顧得上管這事,說:「瘟疫傳染嚴重,在城外搭建臨時住所,將未患病的百姓暫時遷至城外。」
左蒼狼和許琅應了一聲,領著兵士在西郊搭建了木棚。
幾位太醫都是德高望重之輩,在這裡也顧不上擺架子了,當天就開始為村民診病。
天平巷,德益堂。
天色已晚,夥計們早已歇下了。楊漣亭在燈下翻看一卷醫書,外面一身輕響,他立刻起身,卻見慕容炎從外面走進來。楊漣亭微怔,急忙起身跪拜:「主上。」
慕容炎掃了他一眼,淡淡地說:「起來。」
兩個人起身,他在桌邊坐下。楊漣亭親自為他奉茶。他多年行醫,雖是年少,卻已有一股成竹在胸的穩重神韻。因為常年少見陽光,人也生得格外白淨些,更襯得丰神如玉。
慕容炎看了眼他的手,說:「大薊城突發瘟病的事,你可知曉?」楊漣亭恭敬地道:「今日方才聽說,只聞聽症狀,還未見到病人。」
慕容炎說:「很快你就能見到,你負責此事,孤要儘快見到藥方。」
楊漣亭垂手應道:「屬下遵命。」
慕容炎緩緩說:「這次有可能是你這輩子唯一的機會,你必須好好把握。你的醫術雖然精妙,但是畢竟年輕,未必有太醫們老道。」楊漣亭微怔,不明其意,慕容炎說:「我找了一個人,去到大薊城之後,他會幫你。必要的時候,必須聽從他的話。」
楊漣亭微怔,雖有疑惑,卻還是叩拜道:「屬下遵命。」
楊漣亭趕到大薊城時,比溫砌他們晚了三天。當天晚上,左蒼狼看到暗號,趕到城中,就看見楊漣亭正挨家挨戶地探視病患。夥計們可是沒有人會跟著他到這個鬼地方的,他身邊再無旁人。
左蒼狼在軍中也沒什麼任務,跟了他一下午。楊漣亭初初檢視了病情,便配了藥水煮水帕,給左蒼狼蒙面,降低感染率。左蒼狼倒也無懼,陪他在城中四處行走。
楊漣亭試了好幾個方子,然而情況並不理想,疫病依然以令人談虎色變的速度擴散。城中感染者達十之三四。
疫情來勢洶洶,溫砌帶來的六名太醫不敢深入,只敢在城郊診治少量患者。左蒼狼天天陪楊漣亭深入城中,風華正茂的少男少女,毫不畏懼地進出險地。
溫砌覺得好奇:「你認識楊大夫?這樣進出,不怕染病嗎?」左蒼狼說:「只是敬佩他醫者仁心。他原本不必來。」溫砌說:「他是不必來,許多事情並不是空有一腔熱血就能成功的。這裡六位太醫,每個人都曾研製出治療時疫的方子。他們經驗更豐富。」
左蒼狼說:「確實有許多事情並不是空有一腔熱血就能成功,但是這並不妨礙我敬佩那些胸懷熱血的人。」
溫砌啞然。
溫砌是不會跟一個小女孩吵嘴的,可是事情真的被他言中。
楊漣亭即使是醫道方面的奇才,到底年紀輕。見識才學可以通過醫書彌補,經驗萬萬不能。如此過了六七天,疫情仍然沒能被有效控制。慕容炎幾乎日日來函詢問情況。
終於這一天,一個名叫姜杏灰衣老者過來,自稱是受慕容炎之託前來幫助楊漣亭研製藥方。他直接找楊漣亭談話。兩個人在屋子裡不知道說了什麼,當天下午楊漣亭沒有前往城中。
左蒼狼不放心,那灰衣老者有意避開她,讓她覺得可疑。她坐在楊漣亭身邊,問:「主上給你密信了?」
楊漣亭說:「嗯。」
左蒼狼又等了一陣,見他實在沒有說出來的意思,便問:「今天不去城中了?」
楊漣亭說:「你去吧,幫我採集不同階段病人的血液樣本。」
左蒼狼拿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見不發燒,才說:「好。你要是累了就歇一下,這兩天眼睛都熬紅了。」
楊漣亭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說了一句:「我知道。」
左蒼狼出門之後,姜杏從裡屋走出來,淡淡地說:「已經準備好了。」
楊漣亭雙唇顫抖,良久,換了身衣服,進了裡屋。
裡面綁著個老人,如今已經昏迷不醒。姜杏將老人的衣服剝開,楊漣亭唇色慘白,右手握了小銀刀,幾次比劃,下不了手。姜杏說:「你若不行,我來。」
楊漣亭呼吸急促,只覺得那些空氣再不能為心肺吸收。
姜杏不耐煩,搶過他手裡的小銀刀,從老人咽喉剖下去。老人並無知覺,血淌下來,被台下的木盆接住……楊漣亭彎下腰,驟然嘔吐。
慕容炎是給他下了密令,實在不行,用活人試藥、解剖,無論如何,必須趕在太醫之前研製出藥方,儘快控制疫病。可是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他捂著嘴,猛然衝出去。
晚上,左蒼狼回來的時候,就覺得奇怪。她問姜杏:「楊漣亭呢?院子裡怎麼有股子血腥味?」
姜杏在洗手,聞言答:「宰了只羊吧?楊大夫身體不適,說要躺會兒。」
左蒼狼趕緊大步進屋,只怕楊漣亭也染上瘟疫。床榻之上,楊漣亭是真躺著,她快步上前,問:「你怎麼了?」
楊漣亭連嘴唇都是白的,卻勉強露了一個笑,說:「可能這幾天有些累了,不礙事。」
左蒼狼擔憂地探了探他的額頭:「你可別染病啊。」
楊漣亭握住她的手,眸子像是隔了一層水光,良久,說:「我不會。」
左蒼狼說:「那你先睡吧,要不要給自己開個藥方啊,我讓姜杏煎好藥再叫你。」
楊漣亭握著她的手,說:「陪我躺一會兒,我冷。」左蒼狼說:「不要了,讓溫帥看見還以為什麼跟什麼呢。」
楊漣亭於是鬆開了她的手,左蒼狼看了他一眼,沒奈何,只好上了床。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說:「冷還好,我看染病的人都是發燒。」說著話,倒真是合衣躺了下來。楊漣亭將頭靠在她肩上,不一會兒,她是真睡著了----這些天她跑前跑後,一天睡不了多久。
楊漣亭閉上眼睛,良久,輕輕顫抖。
楊漣亭自此很少去城裡,每日裡大多時候是左蒼狼往外跑,省下許多時間。姜杏在這裡呆到第三天,終於說:「你還不會用刀嗎?要看到什麼時候?」
楊漣亭咬著唇,姜杏冷哂:「過來,不把他們當人就好了。」
楊漣亭沒有走過來,姜杏轉過身,把滴血的刀遞給他:「慕容炎說,你是靠一個女人才有了活命的機會。你要靠別人一輩子嗎?」
楊漣亭僵住,姜杏盯著他的眼睛,問:「你的夢想、志向,血海深仇,都要靠別人來替你達成嗎?你的同伴為了你,天天去城裡。你要等到她也染病,而你無能為力的時候,再去追悔莫及嗎?」
楊漣亭只覺嘴裡腥甜,牙齒已經將嘴唇咬出了血。姜杏說:「楊家無人了嗎?」
楊漣亭走過去,慢慢地握住了那把刀。刀尖向下,血滴如珠。
那時候,左蒼狼領著一隊兵士在采糙藥。她能辨識常用的藥糙,但是論醫術就完全一竅不通了。也只能楊漣亭怎麼說,她就怎麼做了。
於是每日裡記錄病患的服藥反應,採集些血液、唾液等樣本。偶爾有新鮮的屍體,會運到楊漣亭指定的地方。其他死亡的村民,她也要幫著火化處理。
還有熬藥、煮粥等事,但凡體力活,沒一樣少得了人的。她很忙,也就顧不上楊漣亭這邊。
楊漣亭在外面設了一處處理病屍的地方,除了抬入屍體,更抬入一些患病階段不一樣的活人。
這一天,左蒼狼幫忙抬了屍體過來,見姜杏守在外面,很奇怪:「你不進去幫忙,在外面守著幹嘛?都是屍體,還怕他們跑了啊!」
姜杏明顯沒料到她會親自過來,不由自主便露了兩分緊張,卻仍強作鎮定:「我幫不上什麼忙,便出來看看。」
左蒼狼哪會注意不到這一絲細微的神情,她仔細看著他的瞳孔,問:「發生了什麼事?」
姜杏咽了咽口水,說:「沒事,我出來透透氣。」
左蒼狼推開他,就欲進去。姜杏趕緊去攔。但他區區一藥師,哪能攔得住?
左蒼狼推門進去,屋子裡血腥氣迫得人將要窒息。楊漣亭一身白衣,手上握著小銀刀,他轉身看了左蒼狼一眼,問:「怎麼了?」
左蒼狼見他無恙,不由鬆了一口氣,過來簡易搭就的床邊坐下:「姜杏擋著不讓我進來,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呢。」
楊漣亭不動聲色地將床上「屍體」的頭用白絹蓋起來,微微側身擋住屍體,說:「沒事,出去吧。我一會兒就好。」
左蒼狼也無心多呆,這不是個讓人多愉快的地方。她伸手拍拍楊漣亭的肩膀:「你快點,一會兒我們去喝酒。」
楊漣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