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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20:19 作者: 一度君華
慕容炎隨手將聖旨擱在桌上,揮手示意王允昭等人退下,等到只剩兩個人了,他問左蒼狼:「那麼依你所見,父王的後一記賞賜,會是什麼呢?」
左蒼狼低下頭,良久說:「屬下對朝中情勢不明,並不能揣測聖意。」
慕容炎點點頭,說:「現在朝中,儲君已立,群臣所向,莫過於父王和太子。局勢並不複雜。薜成景為人公允,不偏不倚,是個難得的賢臣。溫砌由父王一立栽培,對父王可謂忠心一片,其他人,不論王后、公主、太子,他誰的帳也不買。所以父王對他極為倚重。」
左蒼狼說:「殿下是說,陛下會派殿下去往溫帥營中?」慕容炎默認,左蒼狼追問:「可是殿下和姜姑娘的婚事……」
慕容炎說:「你還看不出來嗎?父王一定會將我調離燕都,否則我那位皇長兄,如何迎娶他的弟媳呢?」
左蒼狼怔住,外面突然一陣喧譁,慕容炎轉頭,沉聲問:「什麼事?」
一個身著杏黃色衣裙的侍女從外面闖進來,跪在慕容炎面前:「二殿下!」
慕容炎眉頭微皺:「繪雲。何事如此慌張?」
那個叫繪雲的侍女跪在地上,看了看慕容炎,又看了一眼左蒼狼,欲言又止。慕容炎說:「都是自己人,不用避諱。」
繪雲這才一個頭叩地上:「二殿下,我們家小姐讓奴婢偷偷過來見您,請您無論如何與她見上一面。」說罷,呈上來一方羅帕。慕容炎抬手,將羅帕接過來,上面兩行小楷,字跡纖長而柔美,末端繡了一枝精美的玉蘭花,暗香幽幽。
他說:「轉告你們家小姐,我定準時赴約。」繪雲又叩了個響頭,方才行禮告退。
左蒼狼輕聲說:「是……姜姑娘的侍女?」
慕容炎嗯了一聲,最後將羅帕收入懷中,說:「陪我出去一趟吧。」
晉陽城北有姑she山,山下有馬場。姜碧蘭約了慕容炎在這裡見面。她穿著白色紗裙,外罩淺綠散花紗披,玉帶束腰,清新如初春枝頭新吐的一粒新芽。
看見慕容炎,她盈盈美目漸漸濕潤,如同溢出清泉的深潭:「炎哥哥!」她嚮慕容炎奔過來,整個人都埋進他懷裡。
慕容炎緩緩抱住她,黑色的瞳深遂陸離,是她看不透的無量海水。
左蒼狼識趣地退到一旁的桃花下,遠離糙場中這對璧人,連目光也不再往那邊看。那真是一串掛得太高的葡萄,她不是不知道。
「那日……不是我自願的!是太子和我爹爹他們……我……」她泣不成聲,慕容炎下巴輕輕抵著她頭頂,說:「我知道,我知道。」
姜碧蘭淚如碎珠,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她仰起頭,問:「你可會嫌棄我?」慕容炎身體微僵,說:「我不會。」旁邊有棗紅色的馬匹經過,姜碧蘭目光追隨著那馬,說:「記得小時候,炎哥哥也教過我騎馬。」她微微咬唇,那紅唇鮮嫩,仿佛會沁出花汁。
小時候……慕容炎似乎也想起了什麼,說:「嗯,小時候母妃管教甚嚴,每次教你騎馬,回去都免不了被母妃一通責罰。」
他輕描淡寫,當然不止是一通責罰。那個女人的臉在記憶中扭曲,猙獰之後,化作些微悲哀的塵屑。她要他屈服,要他痛哭流涕,要他哀嚎求饒。要他按照她的意願成長。
她將他的自尊與驕傲輾碎一地,踐踏成泥。
姜碧蘭一雙眸子如同閃亮的水滴:「那個時候……我不懂事。炎哥哥也從來沒有說過,我還以為……只是訓斥幾句。」然後不小心看見你的傷,看見血浸透你的衣衫。她眸子更濕潤,「然後,我爹關了我好久,我出來的時候,你就不常來了。」
慕容炎都快忘記了,那個時候自己是真傻吧?或者……從那時候起,便是愛著的?那女孩兒從小就花兒一樣令人目炫神迷,他一次一次前來,是不是因為喜歡看她笑,聽她的聲音?
幼年的感覺,有一點點被風吹起,像迎面而來的沙粒。原來那時候,他還有過美好的東西。
他扶姜碧蘭上馬,目光從瞳孔深處解凍,融化了些許:「我們總要長大的。」
姜碧蘭面若桃花,慕容炎翻身上馬,坐在她身後,為她控馬。他粗壯有力的雙臂輕擦過她的手,鼓起的肌肉讓人臉紅心跳。他的呼吸撩過耳畔,姜碧蘭一眼也不敢看,粉頰已然滾燙。
慕容炎微夾馬腹,駿馬緩緩在糙場行走。逆行的風扶花撥糙而來,帶著微苦卻清新的氣息。溫香軟玉抱滿懷,他一抖韁繩,駿馬開始奔跑。她的長髮絲絲縷縷掠過他的側臉,微微刺癢。
許久之後,她突然說:「炎哥哥……你……你娶我過門吧。或者你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裡,去到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她臉漲得通紅,美目水光漸盛,然後決堤。聲如蚊吶,散在風裡。
慕容炎低下頭去,只見春風軟柔,在金色的陽光中,她微微仰起臉,泣淚如珠,容顏絕美。那樣緩緩滾動滑落的淚珠,可以融化任何一個男人的心腸。
「別哭。」他抬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輕聲說:「慕容炎終此一生,只愛你一個人。」
他慢慢抱緊她,感受那軟玉溫香,淚如火燙。不要哭,吾若為王,汝必為後。山海不枯,此諾不負。
左蒼狼遠遠地站在滿樹桃花之下,身如木石,如同最優秀的侍衛,不去注意主人的言行。夕陽漸斜,落花盈盈沒入無邊芳糙之間。
☆、第 12 章 監軍
從馬場回來,慕容炎就去了書房。左蒼狼安靜地守在房門之外。他雖然受封了潛翼君,但是朝廷上下過來道賀的人並不多。府里一直很安靜,只有檐下雀鳥時而低鳴。
侍從送了晚飯過來,慕容炎一直沒動。下人沒辦法,只好告訴王允昭。王允昭也是為難,現如今,全府上下,誰不知道姜碧蘭的事?
主子心裡不好受,大家都知道。
王允昭另備了幾樣小菜過來,在外面站了一陣,說:「左姑娘,殿下到現在還沒用晚飯,要不……」
左蒼狼明白他的意思,當下接過托盤:「我再進去問問吧。」
王允昭面容舒展開來:「有勞姑娘。」
這就是身邊有個女下屬的好處了,慕容炎就算再如何,也不至於對一個女流之輩大發雷霆。
左蒼狼端著托盤進去,慕容炎坐在書桌旁,手裡半副丹青,畫到一半,卻不再著筆。左蒼狼不去看畫的內容,將托盤放到矮几上:「主上,時候已不早,先用飯吧。」
慕容炎擱了筆,說:「陪我喝點酒。」
左蒼狼微怔,說:「屬下以為,此時並不是借酒澆愁的時候。屬下為主人倒點茶水吧。」說罷擺好碗筷,真的為他斟了一盞茶。
慕容炎端在手裡,見茶湯甘冽如琥珀。他笑了一下,說:「你啊……什麼時候也學得這樣婆婆媽媽起來。」
左蒼狼給他布菜,說:「就在剛才。」
慕容炎失笑,說:「那就陪我吃點東西,你這奴隸倒是膽子大得很。」左蒼狼在他對面坐下來,暮色緩緩降臨,籠罩了水榭。慕容炎喝了一口熱茶,說:「但是你說得對,現在不是借酒澆愁的時候。」
等到四月底,太子與姜碧蘭的事慢慢冷卻下來,西北大營中傳來消息,稱俞國最近悄悄囤兵,恐有異動。燕王下旨,命溫砌加緊時間備戰,同時令慕容炎前往西北營中,一來犒軍,二來當任監軍。
這一提拔,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慕容炎這麼多年來,在朝中從未任過一官半職。如今燕王突然把他派往軍中,朝中諸臣私下裡無不猜測掂量。
慕容炎接到聖旨,依照規矩謝恩,打賞了宣旨的太監。
等到內侍離開了,他轉頭對左蒼狼說:「被你言中。」
左蒼狼若有所思,問:「陛下讓殿下犒軍,可有撥下銀兩物資?」慕容炎指了指聖旨:「要不你重新看一遍?」
左蒼狼說:「身無分文,殿下兩手空空,如何犒軍?總不能站在三軍之前,振臂一呼,將大家上下表揚一通了事吧?」大家都不是傻子。這樣的旨意,豈不是明顯要他出醜嗎?
若當真這樣前去,三軍不服,貽笑大方,誰又會把他這個監軍放在眼裡?
慕容炎說:「父王……竟然防備我到如此地步。他派我犒軍,明顯就只是個遣我離開燕都的藉口。但是若是混一點軍功,分封一地也算有理有據。」
左蒼狼瞭然,轉頭看他,說:「主上真的準備就這樣前往西北大營?」
慕容炎直視她的眼睛,神色凝重:「我前往西北大營,毫無用處。父王或許會允許我跟著溫砌混一點軍功,以便將來分封一地。但是他決不會同意我建功立業,有所作為,明白嗎?」
左蒼狼沉默,慕容炎雙手握住她的肩頭,說:「王后多年來頻頻對我下手,一直未能置我於死地,而這次我離開燕都,前往人煙稀少卻戰亂不斷的西北,這對她而言,將是一個天賜良機。」
左蒼狼有些吃驚:「既然如此,主上為何還要奉旨前往西北大營?」
慕容炎雙手微微用力,說:「因為你。如果一直跟著我,你將永遠只是一個侍衛。而大燕如今的兵權大多握在溫帥之手。如果沒有他的幫助,你這一生無論打多少仗、獲得多少軍功,都永遠進不了軍中。」
左蒼狼有些明白了:「主上是說,讓我留在溫帥身邊?」可是我只想陪在你身邊……她微微啟唇,終究還是將後一句話咽了下去。縱然朝夕相伴,亦是星月塵泥的距離。陪在他身邊……那是多麼奢侈的願望。
慕容炎說:「這是對你最為有益的選擇。」
他的雙手覆在她肩頭,溫熱了血液。左蒼狼低下頭,輕聲說:「屬下遵命。」
第二天,慕容淵詔見了慕容炎。
書房裡,燕王踞案高坐,慕容炎跪在下首。
燕王眉頭微皺,他不喜歡這個孩子。他不想看到那雙眼睛。那讓他想到當年容妃入宮時,身上張揚飛舞的嫁衣。
從容妃過逝之後,那個孩子的眼睛再也沒有對他表示過親昵,他厭惡那雙眼睛的陰冷。媽的你敢恨老子,老子既是你老子,又是燕國皇帝!你敢恨老子!
他當然不會破口大罵,他只是把他丟在深宮冷院裡。恨吧,老子懶得說,但現實會教會你的。
男人手中沒有權勢,沒有能力,恨與愛,都是沒用的東西。驕傲與尊嚴,不過是冰冷華麗的珠寶,對達官貴人價鎮連城,對飢餓瀕死的人,屁用沒有。
如果有一天,你肯爬過來,低頭服軟叫老子一聲父王。嗯,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
可是他沒有等到那一天,慕容炎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