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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20:19 作者: 一度君華
    左蒼狼本來就手忙腳亂,他一笑,她更慌了。慕容炎卻只是將那水倒掉,自己執了壺,輕聲說:「不要慌亂,你很聰明,這些東西也很簡單。」說完,他微微抬手,示意她坐。

    左蒼狼在他對面坐下來,馬車雖然前行,卻非常平穩。慕容炎將一個精美的陶罐置於小火爐之上,說:「這是烤茶,置茶餅於其中,搗開,待茶葉焦黃,香氣溢出之時,注入沸水……」

    他的聲音清淺如山泉,和著茶葉的清香,絲絲縷縷,竟然有些醉人。那修長而潔淨的手執了玉杵,慢慢地攪動茶葉,又優雅又好看。待茶水烹好,他給她也倒也一杯,說:「來。」

    左蒼狼輕輕抿了一口,茶香迷了人,連燙都沒有知覺。

    此去方城,慕容炎並無大量隨從,他生來淺眠,馬車上一點小小的響動也會驚醒。左蒼狼只好儘量斂去聲息。慕容炎好幾次都覺得車上只有他一個人,待睜開眼睛,看見守在下首的她,莫名便覺心安。

    他一路上也不怎麼耽擱,星夜兼程,半個月之後便到了唐縣地界。縣城門口,居然沒有州官來迎。左蒼狼不由有些奇怪。路上慕容炎為她講了朝中的局勢,她也知道慕容炎不受寵,當今燕王寵信王后李氏。李皇后的嫡長子慕容若是當朝太子,慕容炎這位二殿下,等同於其眼中釘。

    但是她仍然沒有想到,這些官員竟然如此大膽,好歹也是燕王的骨肉,他親自到了這裡,竟然無人來接。慕容炎似乎也不在意,說:「去縣衙。」

    王允昭與封平、周卓臉上俱都難掩怒色,但見他沒說什麼,只好仍壓著火氣。馬車一路到了縣衙門口,這才有人迎出來。唐縣縣令行禮道:「下官不知二殿下前來,因賑災事忙,竟然未能親迎,實在是罪該萬死。還請殿下息怒。」

    他嘴上說著罪該萬死,臉上可沒有這意思。慕容炎說:「無妨,你是唐縣父母官,唐縣受災,你忙一些,也是理所當然。」

    那縣令躬身道:「謝二殿下體諒。」

    慕容炎笑說:「但是你們縱然再忙,父王既然派我前來賑災,人我還是得見一見的。一些事,也只有大家商量著辦。」

    縣令見他言語謙和,又思及燕王慕容淵,只好說:「如此,下官就將鄉紳富戶們聚到唐風樓,也算是為二殿下接風洗塵。」

    慕容炎嗯了一聲,縣令趕緊去辦。

    他剛一走,王允昭就說:「這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竟然就將殿下晾在這裡!」左蒼狼難免也覺心酸,這樣的二殿下,外人尚且如此,他在宮闈之時,不知如何度日。

    慕容炎反倒是輕描淡寫地道:「我們先去唐風樓。」

    方城、唐縣一帶雖然受災,但是唐風樓卻還算風雅。慕容炎一去,立刻吩咐包下整個唐風樓,然後命王允昭將附近煙花柳巷的姑娘全部叫過來。鄉紳、州官們都聽說了這動靜,有些人之前本來不打算去,如今倒是動了心思----若能找到蛛絲馬跡,告他一狀,在王后、太子面前,也還算有點小功勞。

    於是一時之間,所有地方官吏、鄉紳富戶,全部聚集到唐風樓。

    慕容炎居於上座,見整個唐風樓幾乎是座無虛席,面上笑容更加溫和。他起身舉杯,說:「多謝諸位賞臉,久聞唐縣一帶乾旱已久,諸位都不易,我敬大家一杯。」

    這時姑娘們也找了各自眼熟的大人們勸酒,這些人俱都是各有目的,當然也不過分。唐縣郡守說:「二殿下,您是奉王命賑災而來,下官就不繞圈子了。請問殿下,這次朝廷撥了多少錢糧供殿下賑濟災民?」

    諸人俱都安靜,只因誰都知道,今年國庫空虛,慕容淵雖然派慕容炎前來賑災,可卻是一文錢也沒撥下來的。左蒼狼也是第一次聞聽這事,當即愣住。

    慕容炎也嘆了一口氣,說:「實不相瞞,這次臨走之時,父王曾有命,說是國庫空虛,這次賑災,只怕要各位出力,共渡時艱了。」

    這話一出,下面諸人頓時大嘩。哭窮者不計其數。慕容炎抬手一壓,示意大家安靜,說:「諸位的難處我都知道。父王這道聖旨,確實是強人所難了一些。但是我為人臣,也為人子,總不能當面反駁君父吧?如今既然到了這裡,也算是了解了情況,不如諸位隨我共寫一份奏摺,將家中錢糧實情呈報父王,再作打算如何?」

    這些人一聽,這倒是可行。慕容炎令郡太守親自起糙奏摺,諸人聯名上書。隨後將一份花名冊暗裡遞給左蒼狼,輕聲吩咐:「通知非顏,帶人到這些人家裡,抄家,不要傷人。」

    左蒼狼雖然不明白此舉何意,卻還是答應一聲,悄悄出了唐風樓。

    這些鄉紳富戶,宅子都好找。冷非顏立刻帶著人,蒙著臉,衝進去就是一通搶。所有家人一律四肢反綁,嘴裡用破布塞住。金銀細軟一概不留。

    慕容炎等到奏摺寫好,大家也各自都按了手印,這才又舉杯說:「如此一來,我也鬆了一口氣。正事已畢,今日能與諸位相識,也是有緣。今日酒資已付,就請諸位大人開懷痛飲,以犒勞大家多日辛苦。」

    美味珍饈絡繹不絕地上來,身邊的姑娘們盡力地勸著酒,這些人陷在溫柔鄉里,再加之慕容炎也沒有要他們出錢救災的意思,於是個個胡吃海喝。美人長袖當歌,慕容炎也盡力勸酒,一時之間氣氛活絡無比。

    及至半夜時分,總算是酒盡人散。這些人回到府中,俱都是大吃一驚。第二天便領著人前往府衙告狀,慕容炎令人將失竊財物的清單全部列出來,讓家主都按了手印,這才拿出那張同樣按著手印的奏摺----如果失竊清單是真,則奏摺上的「家無餘糧、身無長物」就是欺君。

    如果奏摺是真,那麼失竊清單就是假了。

    一時之間,諸人都傻了。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腦袋的,這些人想來想去,只好將失竊之事撤了案。慕容炎將這些錢財全部用以賑災。一時之間,倒是化解了這兩袖清風的賑災尷尬。只有這些鄉紳富戶,在暗處磨著牙暗恨不已。

    這天傍晚,慕容炎跟左蒼狼一併回到驛館,天氣陰沉,風卷過來,很有幾分薄寒。突然暗處有個小孩罵了一聲:「壞人!」隨手幾個包子就扔了過來。封平拔劍一擋,那包子被劍鋒切開,肉餡一半撒在左蒼狼身上,一邊沾在慕容炎衣角。

    慕容炎轉過頭去,陪著孩子的家奴都已經嚇呆了。他雖然不受寵,但好歹也是皇子。平時冷淡一些,估計上頭不會追究,但是這樣公然侮辱,若是被扣一個藐視天家的罪名,也是了不得的事。

    家奴趕緊上來請罪,慕容炎沉著臉,沒有吭聲。這一路他雖一直隱忍,然而泥人還帶三分土性,這是真的生了氣。

    孩子的父親正是唐縣的鄉紳,想是私下裡在兒子面前說他壞話,被小孩記了去。他跪在慕容炎面前一味求情,也是額上生汗。左蒼狼傾身,將慕容炎衣角的髒污拭淨,看了一眼他的臉色,輕笑著說:「員外對令公子也太疏於管教,竟扔肉包子擲我。幸好我叫左蒼狼,我若是叫左蒼狗,這一包子扔過來,必已無影無蹤,卻叫殿下何處尋去?」

    話一出口,慕容炎也忍不住微笑,眼底陰霾終於散去,說:「罷了,員外爺還需要小心一些,自古以來,因孩童引火燒身的事可也不少。」

    那鄉紳這才鬆了一口氣,連連謝恩。慕容炎也沒再看他,緩步進了驛館。王允昭趕緊取了衣服為他更換。等房門關上,慕容炎突然說:「那個左蒼狼,很不錯。」

    王允昭笑道:「殿下看中的人,哪會差呢。」

    慕容炎說:「此人有大將之風。」

    王允昭一愣,說:「孤兒營畢竟兇險,殿下既然如此喜愛她,是否將她調入府中呢?」

    慕容炎卻又搖頭,說:「苦寒之地就連鳥獸的被毛也會更細密厚實,在孤兒營對她更有益。」

    夜裡,左蒼狼為他兌了一桶熱水,慕容炎有些意外。以往這些事他不習慣侍女去做。但見左蒼狼將他換洗的衣衫放在衣架上,很自然的樣子,他便沒有多說,自去屏風後面沐浴。

    左蒼狼一直守在屏風外,沒有一點聲響。慕容炎幾乎都以為她睡著了,然而待沐浴之後出來,才看見她依舊筆直地站在外間。他很喜歡這種悄無聲息,說:「你也累了,先歇著吧。」

    左蒼狼應了一聲是,手腳利落地把浴桶清理乾淨,自己去了外間替他守夜。驛館只派了幾個粗使下人過來照顧他,但慕容炎這樣的人,肯定是不會願意這些陌生人碰他常用之物的。所以這些人幾乎派不上任何用場。

    他在床上躺了一陣,陌生的床,被褥什麼的雖然都是新的,他卻總是難以入睡。天還有些冷,他的房間裡是最暖和的,外間還帶著些寒意。左蒼狼的身影透過雕花的木門,若隱若現地倒映其上,他百無聊賴地盯著那影子,慢慢地竟然也入了夢。

    說起來,她也不過只是個陌生人,然而夢卻平穩而安寧。

    待再回到孤兒營,慕容炎便派了兩位大儒到孤兒營上課。這些大儒來時俱都蒙著眼,可能來此的過程也不怎麼友好就是了。慕容炎派人給左蒼狼送了許多書,他一個月會過來兩三次,每次他過來,所有的少年演武的時候都會格外賣力。誰都知道,這個人,能夠決定他們的命運。

    晨間,左蒼狼是習慣練箭,也許是因為幼年山里打獵的日子,她的箭術非常精準。雙臂也較一般少年更為強健,成年兵士所用的硬弓在她手裡也不在話下。然而當慕容炎站在她身後的時候,一向百發百中的箭矢竟然怎麼也對不準靶心,直接脫靶而去。左蒼狼咬著唇,手心裡都是汗。

    她不敢回頭看,甚至不敢去想身後的人是什麼神情。再次拉弓的時候,身體微微顫抖。突然雙手一暖,她微微一怔,發現一雙修長溫潤的手自她身後而來,覆在她手背。慕容炎重新為她瞄準靶心,輕聲說:「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慌張,心穩了,箭就會穩。」

    那聲音如此貼近,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就在耳邊,餘音繞樑,經久不散。左蒼狼腦子嗡地一聲響,似乎有無數火星四散迸濺。慕容炎說:「再來。」

    左蒼狼微微抿唇,強行鎮定,再次一箭she出,正中靶心。慕容炎站在她身後,她she出的每一箭都帶著無堅不摧的力量。慕容炎微微點頭,轉身離開。沒過多久,冷非顏跑過來:「走,吃飯去。」

    左蒼狼收了箭,楊漣亭正等在前面。見她二人過來,問:「主上跟你說什麼呢,靠那麼近。」

    左蒼狼徑直往前走,根本沒有聽見。楊漣亭看了眼冷非顏,冷非顏切了一聲:「別理她,花痴左。主上跟她說一句話,她能回味一年!」

    左蒼狼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只是微笑。

    如果他的一句話只是回味一年的話,那麼此生剩下的其他年月,又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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